破土
家族的茔地,坐落在一片背阴的山坳里。即便是白日,阳光也被茂密的松柏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而冰冷的阴影。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植物腐烂的混合味道,今日,更添了一股从灵车黑棺中逸散出的、令人窒息的河泥腥臭。
灵车停稳在预先选定的墓穴位置旁。抬棺的壮汉们却有些迟疑,围着车斗,不敢轻易上前。那口棺材,自打入这茔地,便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仿佛它不是死物,而是一个正在沉睡的凶兽。
李爷爷率先下车,脚步踏在松软的腐殖土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目光扫过众人脸上的惊惧,没有催促,而是先从车上提下一个沉甸甸的竹篮,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大块的熟肉和一壶烧酒。
“几位师傅,辛苦了。”他将篮子递给为首的打墓人,“吃饱喝足,才好动土,打的是‘宝墓’,也是‘饱墓’,佑后人福泽。”
这是老规矩,让打墓之人吃饱,既是对劳力的尊重,也寓意着为亡者打下稳固富足的阴宅,福荫子孙。几个打墓的汉子互相看了看,默默接过,蹲在一旁,狼吞虎咽起来。只是那食物嚼在嘴里,似乎也沾染了此地的阴冷,难以下咽。
趁此间隙,李爷爷走到选定的墓穴位置。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带来、属于爷爷的压口钱,将其置于穴心,又用一根削尖的桃木桩,轻轻压在铜钱之上,暂时定住此地气脉。随后,他取出一支粗大的、浸透黑狗血与朱砂的毛笔,围着选定的墓穴范围,边走边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闭合的方形“城池”。
笔锋过处,暗红的痕迹渗入泥土,仿佛在地表刻下了一道燃烧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词,是在诏告此方土地神祗,禀明安葬事宜,祈求赦免今日动土可能触犯的诸般凶煞,并焚化了一份早已写好的 【告地祗表文】 。青烟袅袅,却笔直地下沉,迅速被地面吸收,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在贪婪地吮吸这献给神明的讯息。
做完这一切,李爷爷看向脸色惨白、被族人搀扶着的父亲。
“老大,该你了。”他声音低沉,“你是长子,这第一锹土,需由你来破。”
父亲浑身一颤,望着那片被朱红线条框住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土地,眼中充满了抗拒。但他无法逃避。他颤抖着接过一把系着红布的新铁锹,走到墓穴中心的点穴处。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锹猛地踩入泥土!
“噗!”
一声闷响,仿佛插破了什么充满韧性的隔膜。一股比周围更加阴寒的地气顺着锹柄直窜而上,激得他手臂发麻。他费力地撬起第一锹略带湿气的黄土,依言将其小心地放置在旁边一处干净的白布上。这是“原魂土”,需在三天圆坟时,用于封盖坟顶,象征亡魂与土地的最终融合。
接着,他又在李爷爷的指引下,走到画线墓穴的四角,分别挖下一锹土,将四方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堆放在另一处。这是“五方土”(加上中心的原魂土),待会儿下葬封棺时,需由孝子贤孙亲手撒入墓穴,以示子孙送终,血肉相连。
做完这一切,父亲几乎虚脱,被人搀扶到一旁,那触碰过墓土的手,冰冷刺骨,仿佛血液都冻结了。
李爷爷看着那四堆泥土,又看了看那被桃木桩暂时压住的穴心,眉头紧锁。他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深处,似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充满恶意的蠕动感。
“开始挖吧。”他对已经吃完、围拢过来的打墓人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按画好的线,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打墓的汉子们举起工具,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咬咬牙,朝着那朱红“城池”内,挥下了第一镐。
破土仪式,完成了。
但这“土”之下,究竟埋藏着的是安宁,还是更深沉的、连这片古老坟茔都无法容纳的恐怖?
李爷爷握紧了袖中的另一枚压口钱,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正与墓穴中心的那一枚,产生着某种不祥的共鸣。
真正的安葬,才刚刚开始。而危机,已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