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草、画穴、开心、破土
家族的茔地，深陷于山坳的怀抱，像大地上一块不愿愈合的陈旧伤疤。即便是天光最盛的午时，阳光也难以完全穿透那层层叠叠、枝桠扭曲的松柏织就的墨绿色穹顶，只落下些斑驳陆离、冰冷如铁币的光斑。空气中沉淀着经年的腐朽——是落叶在泥土深处缓慢糜烂的甜腥，是石碑被风雨侵蚀剥落的粉屑味，更是无数亡魂沉寂后留下的、虚无的重量。而今日，这股死寂的底蕴被强行搅动了，灵车带来的生人气息与那口黑棺散发的河泥腥臭，如同不洁的楔子，蛮横地钉入了这片本应绝对宁静的领域。
李爷爷立于那片被选定的、微微下陷的土地前，身形在晦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石翁仲。他没有立刻动作，那双看透无数生死的老眼，先是从脚下开始，一寸寸地扫过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碑，仿佛在与此地的主人进行着无声的、紧张的对话。松柏无风，枝叶却自行簌簌作响，那声音不似风吹，倒像是无数沉睡者被惊扰后，在棺椁中不耐烦的翻身。
他缓缓蹲下身，从那个油光发亮的旧布袋里，郑重地取出一把柴刀。这刀绝非寻常农家之物，刀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仿佛浸渍过无数岁月的血与煞，唯有那弧形的刃口，被磨砺出一种幽冷、能吸收光线的极致锋利。这是师门传承的“斩秽刀”，专为在白事中“斩草除根”，断绝邪祟凭依，清理出绝对洁净的“阴宅地基”。
他屏住呼吸，整个茔地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远去。目光锁定穴场及周边那些过于茂盛、甚至带着几分狰狞意味的荒草，他动了。手臂挥起，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与决绝的煞气，柴刀并非砍劈，而是贴着地皮，如一道冷电般平平削过！
“唰——！”
刀刃过处，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纤维的异响。那些被斩断的草叶，并未自然垂落，而是在脱离根茎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发黑、碳化，仿佛它们的生命连同某种依附其上的无形之物，被这一刀蕴含的力量瞬间彻底湮灭。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从断口升起，旋即被坟地固有的阴冷吞噬。这便是“斩草”，非仅清除实物，更是斩断此地可能盘踞的污秽气脉与游魂野鬼的牵绊。
斩草完毕，李爷爷将柴刀轻轻放在一旁铺开的黄布上，那刀身竟还在微微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蜂鸣。他转而取出那支粗如儿臂、笔锋饱浸黑狗血与陈年朱砂的判官笔。他脚踏七星，步走天罡，围绕选定的墓穴范围开始行走。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岳，落脚之处，似乎连地面都为之微微一沉。笔锋饱蘸那暗红近黑的墨汁，开始在地上画穴。他口中朗声念诵 【画穴开土总咒】 ，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变得洪亮而空远，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撞响的古老铜钟，在这封闭的山坳里激起层层回音：
“四大部州按四方，土公土母聚中央。上方老君炉一座，打造镔铁锹一张。开山开土开阴阳，开裂黄泉也五妨……”
随着咒语，暗红的线条如同拥有生命的血蛇，在地面蜿蜒游走，精准地勾勒出一个规整的方形“城池”。这“城池”并非死物，线条之上隐隐有微光流转，仿佛构成了一个与周围空间隔绝的独立结界。当念至关键处：“一画天门大开，二画地户紧闭，三画鬼路戒严，四画人道通利”时，他手腕疾抖，笔走龙蛇，在“城池”的东、南、西、北四边，各自添加了一道繁复无比、充满蛮荒力量的古老符印！每一道符印落下，都对应着空中一声轻微的气爆之音，仿佛真的有什么无形的门户被打开或关闭。最后一笔符尾收拢，整个“穴场”猛地一颤，一股无形的屏障陡然升起，将内外彻底隔绝，连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画穴完成，接下来是更为关键的“开心”。李爷爷走到穴场正中心，那里早已用爷爷的压口钱定住穴心。他取出一根长约三尺、粗如拇指、顶端削尖且刻满了细密雷文的百年雷击桃木桩。他双手紧握木桩，举至眉心，默诵秘传的 【钉龙诀】 ，随即，腰背发力，双臂如灌千钧，将桃木桩对准穴心，缓慢而坚定地、一寸一寸地压入泥土！
“嗤……”
木桩破土，发出的声音并非清脆，反而像是灼热的铁块烙进了潮湿的油脂。一股冰寒刺骨、带着强烈抗拒意志的地脉阴气，顺着桃木桩猛地反冲上来，李爷爷的双臂肉眼可见地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木桩周围的泥土，更是迅速变得濡湿、颜色转为不祥的漆黑色，并且微微向上隆起、蠕动，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痛苦地挣扎！那枚作为标记的压口钱，在桃木桩插入后，竟自行旋转了半圈，发出“咯”的轻响。
李爷爷额头青筋暴起，死死稳住木桩。他知道，这“心”开得极其不顺，下面纠缠的阴秽之气远超想象。他不敢耽搁，立刻进行最后，也是最凶险的“破土”仪式。
他示意父亲上前。父亲此刻面无人色，在族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接过那把系着血红布条、闪烁着寒光的新铁锹，感觉手中握着的不是工具，而是一条冰冷的毒蛇。李爷爷站在他身侧，面对那不断渗出黑气、微微蠕动的穴心，须发皆张，将全身残存的气力与修为灌注于喉舌，声如九天雷霆，念诵出威力最大的 【破土咒】：
“天上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凶神见我低头拜，恶煞逢之走不停！二十八宿听吾令，六丁六甲照吾行！九牛破土将军到，押退凶神恶煞腾！吾奉太上老君，九天玄女，杨公祖师亲勒令。神火急如律令！”
咒语最后一个音节，如同实质的炸雷轰击在无形的屏障上！
“破土！”李爷爷目射奇光，对父亲厉声断喝。
父亲闭上双眼，几乎将魂魄都押了上去，依循着冥冥中的指引，将全身重量压下，铁锹的锋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猛地切入那被桃木桩钉住的、漆黑色隆起的穴心！
“轰隆——！！！”
一声绝非人间应有的、沉闷如地龙翻身的巨响从地底深处猛烈爆发！众人脚下的地面剧烈颠簸，如同波浪起伏！那根雷击桃木桩，“咔嚓”一声，从中断裂，上半截带着焦黑的痕迹飞溅出去！而被铁锹破开的土坑中，一股浓郁如墨汁、粘稠如沥青、散发着千年墓穴腐朽与河底怨毒腥臭混合气味的黑气，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喷发，冲天而起！
这黑气并非简单的烟雾，其中仿佛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肢体轮廓在翻滚、嘶嚎！阴寒的气息瞬间席卷四周，离得近的几个人只觉得如坠冰窟，血液几乎冻结，耳中充斥着无数冤魂的尖啸！
那只被放在一旁的领魂鸡，此刻反应更是骇人——它不再只是尖叫，而是双眼瞬间变得赤红如血，疯狂地啄咬着自己身上的羽毛，力道之大，竟带起点点血珠，仿佛想要挣脱这具肉身的束缚，逃离这极度不祥之地！
李爷爷脸色剧变，一口咬破舌尖，剧痛刺激下，他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大把混合了至阳糯米、烈性雄黄和香炉圣灰的“破煞粉”，运足内力，猛地向前一撒！
“噼里啪啦——！”
白色的粉末与喷涌的黑气接触，爆发出密集如炒豆般的炸响和刺目的白色电火花！黑气如同被灼伤的活物，剧烈地翻滚收缩，发出愤怒的咆哮，但依旧顽强地从那不断扩大的土坑中汩汩涌出，仿佛连接着某个恐怖的源头。
斩草、画穴、开心、破土，所有仪式都在这种近乎失控的、骇人听闻的异象中，艰难而勉强地完成。
墓穴，已被强行、甚至可能是错误地打开。
但这喷涌的、充满恶意的黑气，那几乎疯魔的领魂鸡，以及脚下这片仿佛活过来的土地，都在声嘶力竭地宣告——这下面，绝非福地，而是一处被惊醒的、大凶大恶的绝户之所！
李爷爷的心，如同坠入了那深不见底、不断涌出黑气的墓穴之中。他知道，真正的噩梦，现在才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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