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
日子掐着指头算,到了第七天。头七,还魂夜。
按老辈人讲,死人的魂儿在这一天夜里要回家来看看,最后望一眼阳间的家,望一眼舍不得的人。因此,习俗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回避与暗示:撒灶灰验脚印,摆酒菜叙别情,家人需早早回避,留个清净给亡魂。
可这一次,空气中没有哀戚,只有一种绷紧了的、近乎实质的恐惧。
天一擦黑,李爷爷就把全家老小都聚在了堂屋。门窗紧闭,却在门槛内细细撒上了一层雪白的灶灰。这灰撒得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厚,都要匀,像是要防备什么特别沉重、或者特别轻盈的东西。
供桌早早布置好了,却不是寻常的鸡鸭鱼肉。当中摆着一碗夹生饭,饭顶上直直插着一双竹筷。三杯冷酒,烟气都不冒一丝。几碟果子,颜色暗沉,失了水份。一切都是冷的,僵的,仿佛特意要营造出一个亡魂才会觉得舒适的环境。
“都记住了,”李爷爷的声音干涩,眼神扫过屋里每一张惊惶的脸,“不管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许出这间屋!谁要是坏了规矩……”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那沉重的恐惧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
油灯被拨得只剩豆大一点昏黄的光晕,在穿堂风的缝隙里摇曳,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等待。
时间像是凝固的油脂,流淌得极其缓慢,又粘稠得让人恶心。耳朵在极致的安静里变得异常敏锐,捕捉着窗外每一丝微不足道的声响——也许是野狗路过,也许是枯枝折断。
子时前后,风似乎停了。
连那点细微的自然之声也消失了。万籁俱寂,是一种沉入水底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时——
“咚……”
“咚……”
院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间隔规律的敲击声。不像是用手在敲,倒像是……用什么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在一下,又一下,地蹭着门板。
屋里的人瞬间绷直了身体,汗毛倒竖。孩子被母亲死死捂住了嘴,惊恐的呜咽闷在喉咙里。
李爷爷死死盯着堂屋的门,呼吸粗重。
那“咚咚”声在门外响了一阵,停了。
片刻的死寂后,只听“吱呀——”一声轻响,那扇从里面门得紧紧的木门,竟像是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
但门槛内那层厚厚的灶灰上,清晰地显现出了一行印记。
那不是人的脚印。
那印记湿漉漉的,带着泥污,形状狭长,前端分着诡异的岔,后面拖着一条断续的、如同什么粘液干涸后的痕迹,从门槛一直延伸到供桌前,绕着桌子转了一圈。
仿佛有什么东西,进来过,审视了它的供品,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油灯的光晕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熄灭。
全家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行非人的印记上,血液像是结了冰。
它来看过了。
它满意吗?
还是……它留下了什么?
李爷爷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那碗夹生饭。
只见原本直直插在饭顶的竹筷,不知何时,竟从中齐齐折断,参差的断口,像被什么力量硬生生咬碎。
那两截折断的筷子,像是两道狰狞的伤口,刻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碗里的夹生饭,此刻看去,也仿佛失去了所有“饭”的形态,变成了一团冰冷、死寂、等待腐烂的物质。
“爹……”大儿子铁青着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李爷爷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老人的脸在摇曳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枯槁,眼窝深陷,里面的光却锐利得像淬了冰。他没有去看那行留在灶灰上的、非人的印记,也没有去碰那碗断裂的筷子,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面向紧闭的堂屋门。
屋里静得能听到彼此心脏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是擂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回应门外刚刚离去的“存在”。
“都别动。”李爷爷再次下令,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却也掩不住那深处的一丝裂缝,“看着灰……看着那碗饭。谁也不准跨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那豆大的灯焰不再剧烈摇晃,却以一种极细微的、不祥的频率持续颤动着,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源头共振。
年纪最小的孙子,约莫五六岁,被母亲死死搂在怀里,身子抖得像风中的筛糠。他突然极小幅度地扭过头,泪眼模糊地望向窗户的方向——那窗户用厚厚的麻纸糊着,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娘……”孩子带着哭腔,气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窗户外头……有……有个黑影子……在瞅咱们……”
母亲浑身一僵,手臂收得更紧,几乎是勒住了孩子。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瞪着对面的墙壁,仿佛要将那砖石看穿。“别瞎说!”她厉声低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闭上眼睛!不许看!”
孩子被吓住了,把脸深深埋进母亲冰凉的衣襟里,不敢再出声。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像冰冷的蛛网,黏在了每一个人的后颈上。不止是窗外。仿佛这屋子的四面八方,都被无数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穿透了。它们沉默地注视着屋内的活人,注视着那行脚印,那碗断筷,等待着下一个变化。
李爷爷的呼吸愈发粗重。他慢慢挪动脚步,不是走向门口,而是退到了供桌旁。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门槛内的灶灰上。那湿漉漉的、非人的印记,从门外延伸进来,在供桌前绕行一圈,然后……然后并没有直接折返出门。
印记在靠近墙壁的阴影处,变得有些模糊、凌乱,似乎那东西曾在那个角落短暂停留、盘桓。
角落里,放着平日里用来堆放杂物的一个旧箩筐。
李爷爷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来了,打墓那天,儿子们穿回来的、沾满了坟土和……别的什么东西的脏衣服,因为忌讳,暂时就团起来塞在了那个旧箩筐里,准备头七过后再处理。
难道……
就在这时,那一直颤动的油灯灯火,“噗”地一声,猛地向上窜起一寸多高的火苗,颜色变得幽绿幽绿的,将整个堂屋映照得一片惨绿,所有人的脸都在这一刻失去了人色,如同地府里爬出的鬼魅。
绿色的火光照耀下,那旧箩筐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不是似乎。
一条细长的、颜色暗沉、沾着泥污的布条,正从箩筐的缝隙里,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缓缓地、一蠕一蠕地向外爬行。那布条,分明是从坟地里带回来的某件衣物上撕裂下来的!
“呃……”大儿媳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脖子般的抽气,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那布条仿佛感知到了活人的恐惧,蠕动的速度加快了些,它爬过冰冷的地面,拖出一道湿痕,方向……赫然是朝着那行灶灰上的印记!
它要回到那印记上去?还是要与门外的东西重新汇合?
“拦住它!”李爷爷嘶吼出声,打破了这死寂的禁忌。他顺手抄起靠在供桌边的一把桃木锹(那是特意备来镇邪的),就要上前。
可有人比他更快。
是家里那条养了多年的老黄狗!这狗从入夜起就极度不安,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此刻,不知是受了那绿火的刺激,还是被那蠕动的布条激起了残存的本能,它竟猛地从角落里窜出,低吼着,一口咬向那正在爬行的布条!
“呜——!”
狗嘴合拢的瞬间,发出的却不是撕扯布帛的声音,而是一种极其怪异、令人牙酸的“噗叽”声,像是咬破了一个灌满粘液的囊袋。
紧接着,老黄狗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松开口,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鼻眼耳中,竟同时渗出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粘稠液体!它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抓挠,不过两三下,便四肢一僵,再也不动了。
狗尸迅速干瘪下去,仿佛内部的骨肉内脏都被那墨绿色的液体瞬间腐蚀、消融。
而那条被咬断的布条,断口处也汩汩涌出同样的墨绿粘液,不再蠕动,像一条真正的死物般瘫在了地上。
幽绿的灯火倏地恢复了昏黄。
堂屋内,只剩下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臭,一具迅速腐烂的狗尸,一条诡异的布条,一行非人的脚印,一碗断裂的筷子,以及一群面无人色、魂魄几乎都要吓散的活人。
灶灰上的印记还在。
门外的“东西”……走了吗?
谁也不知道。
但所有人都明白,头七,亡魂归家的夜晚,他们迎回来的,绝不是记忆中那位温和的亲人。
李爷爷手中的桃木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一步,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他看着地上狗尸的惨状,又看向那碗断筷,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依旧沉寂的旧箩筐上。
那里面,还有从坟地带回来的、更多的“东西”。
头七,只是开始。
后面还有二七、三七……直至百日,周年。
这条与“亡者”连接的、充满恶意的线,才刚刚扯动。而线的另一端,拴着的究竟是什么?
夜还长。
恐惧,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