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惧中,挨过了二十一天。三七到了。
按老规矩,“三七”又称“女儿七”,应由出嫁的女儿回来,特别备上酒食,到坟前焚烧“女儿包”,哭祭亡人。说是亡魂此时在阴司正过恶狗岭,需要亲人哭声壮胆,食物贿鬼。
可他们家,没有女儿。
亡者只有三个儿子。这“女儿七”的仪式,便显得格外尴尬,也格外……不祥。
李爷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头七那晚的惨绿灯火、蠕动布条、暴毙的老狗,像烙印一样刻在全家人心里。之后的十几天,家里怪事不断:夜半总能听到院子里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趿拉着湿透的布鞋在走;鸡圈里的鸡莫名死了两只,脖子上不见伤口,浑身血液却像是被抽干了;井水打上来,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和腐烂气。
“爹,这三七……”大儿子搓着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惶惑,“这‘女儿包’,咱还烧不烧?”
李爷爷沉默了很久,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他终于重重磕了磕烟袋锅子,站起身,声音嘶哑:“烧!规矩不能乱。没有女儿……老大媳妇,你顶上。”
大儿媳闻言,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在李爷爷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颓然低下了头。
仪式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完成。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去坟地。头七的阴影太重,没人敢在入夜后靠近那片地方。祭奠改在了村口通往坟地的岔路口——按照另一种说法,这里是阴阳交界的路口,亡魂更容易接收到。
供桌依旧简陋,气氛却比头七那天更显诡异。大儿媳穿着一身临时找出来的、略显宽大的旧衣服(象征性地代表“出嫁女”),僵硬地站在供桌前。她手里捧着的,不是寻常的“女儿包”,而是用粗糙黄纸勉强糊成的一个包裹,里面放着几件叠好的纸衣,一沓纸钱,还有……一撮从那个旧箩筐里、沾染过墨绿粘液的脏衣服上偷偷剪下来的布丝。
这是李爷爷的主意。他说,得让“那边”知道,家里还“记着”它,还愿意“供奉”它。
“哭!”李爷爷站在儿媳身后,低声道。
大儿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努力回想婆母生前的样子,想挤出几滴眼泪,可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头七那晚幽绿的灯火和狗尸的惨状。
“哭啊!”李爷爷的声音带上了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大儿媳猛地一颤,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那哭声干涩、尖锐,没有半分悲戚,全是赤裸裸的惊惧,在黄昏空旷的村口回荡,显得格外碜人。
她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手,将那个诡异的“女儿包”凑到蜡烛火上。火焰舔舐着黄纸,迅速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吹得纸灰乱飞,也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这风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郁的、只有在那新坟附近才能闻到的、混合着腐土和甜腥的气味。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极细微的、许多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像是无数虫豸在爬行摩擦。
供桌上那支用来照明的白色蜡烛,火苗猛地被压得只剩下豆大一点,颜色也开始泛出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幽绿。
大儿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看到,即将燃尽的“女儿包”灰烬并没有随风飘散,而是被那股邪风卷着,在原地打起旋来,越转越快,形成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漩涡。
漩涡中心,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凝聚。
是那几根被烧化了的、沾染过粘液的布丝!它们没有化成灰,反而在幽绿的火光中扭曲、变形,仿佛要重新组合成什么……
“回来!”李爷爷猛地大喝一声,一把扯住几乎吓傻的大儿媳,踉跄着向后退去。
几乎就在他们后退的同时,那黑色的灰烬漩涡“噗”地一声散开,一股更浓烈的腥风扑面而来。幽绿的烛火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黄昏最后的天光下,只见供桌前的地面上,残留着一小滩粘稠的、墨绿色的污渍,形状像是一只扭曲的、没有完全成型的脚印。
而在那滩污渍旁边,静静躺着一枚东西。
是头七那晚,拴在高粱杆主梁上,后来莫名消失的那枚压口钱。
铜钱依旧暗沉,但边缘却沾染了一丝尚未干涸的、墨绿色的粘液,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它,回来了。
带着来自坟茔深处的“回礼”。
李爷爷死死盯着那枚压口钱,浑身冰凉。
三七,过恶狗岭?看来,岭上的,恐怕不只是狗。
而他们烧去的“女儿包”,似乎并没有帮助亡魂过关,反而……把它引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