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三十五天了。
五七，在丧葬习俗里，是一道大坎。传说亡魂到了这一天，要在阴司“望乡台”上最后回望一眼家乡，此后便彻底割舍阳世牵挂，步入轮回，或是沉沦地狱。因此，“五七”的仪式格外隆重，通常由出嫁的女儿（若无女儿，则由至亲女性）操办最重要的环节——烧“五盆花”，这花是给亡魂照亮望乡之路的。
家里依旧没有女儿。头七的恐惧，三七的压口钱诡异回归，像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那枚重新出现的压口钱，被李爷爷用一块红布层层包裹，塞在了堂屋正梁的缝隙里，可即便如此，夜里似乎总能听到那地方传来极轻微的、像是铜钱在布包里轻轻滚动的“咔哒”声。
没有女儿，这“五盆花”谁来烧？
三个儿子连同他们的媳妇，都缩在堂屋里，目光躲闪，没人敢接这话茬。头七那晚大儿媳的遭遇还历历在目，谁还敢去扮演那个与“那边”直接沟通的角色？
李爷爷坐在上首，浑浊的老眼扫过子孙们惊惧的脸，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身上。
“没有女的，男的顶上。”他的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老三，你年纪最轻，气血旺，你去。”
被点名的三儿子猛地一抖，脸瞬间惨白如纸。“爹！我……我是男的啊！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李爷爷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惨淡的扭曲表情，“从你娘走得那么邪乎开始，从圆坟那压口钱自己晃动开始，还有狗屁的规矩！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是保命的时候！它认的是‘仪式’，是‘供奉’！你穿上你媳妇的衣服，把脸涂白了，低着头，别出声，把花烧了就行！”
这是一种骇人听闻的亵渎，也是对古老禁忌的疯狂挑战。但在极致的恐惧面前，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黄昏时分，村口岔路口再次摆起了香案。这一次，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三儿子被迫套上了一件他媳妇的碎花旧袄，脸上扑了厚厚的白粉，嘴唇却吓得毫无血色，看上去像一个蹩脚又恐怖的纸人。他手里捧着五盆精心扎制的纸花——牡丹、荷花、菊花、梅花、海棠，对应五行五方，据说能稳固魂魄，照亮归途。只是那纸花的颜色，在渐暗的天光下，鲜艳得有些刺眼，透着一股不真实的诡异。
李爷爷带着其他家人，远远地站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桃木剑和符纸，如临大敌。
“烧！”李爷爷低吼。
三儿子颤抖着，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了纸花。火焰“轰”地一下窜起，吞噬着彩色的纸张。他按照吩咐，低着头，不敢看那火焰，嘴里机械地念叨着临时学来的、颠三倒四的祭词。
纸花燃烧得异常猛烈，火焰不是正常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白的、刺目的光芒，将周围一小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灼目的诡异。
就在五盆纸花即将燃尽的刹那——
“呜——！”
一阵绝非人类能发出的、极其凄厉尖锐的嚎哭声，猛地从火焰中炸开！那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同时哀嚎，又夹杂着野兽般的嘶吼，瞬间刺破了黄昏的寂静。
三儿子“啊”地一声惨叫，再也顾不得伪装，猛地抬起头，只见那白色的火焰中，五盆纸花的灰烬并没有飘散，反而扭曲着，凝聚成五个模糊不清的、痛苦挣扎的人形轮廓！那些人形在火焰中扭动、嘶嚎，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身上那件碎花袄猛地一紧，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抓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脸上的白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回来！快回来！”李爷爷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大喊。
三儿子想跑，却发现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惊恐地看到，那白色火焰中凝聚出的五个人形，其中一个猛地转过头，“看”向了他——那没有五官的脸上，只有两个空洞的窟窿，里面是跳跃的白色火焰。
然后，它张开了“嘴”，发出一串更加尖锐、意义难明的音节，猛地朝他扑了过来——或者说，是那团白色的、凝聚不散的火焰，裹挟着那个扭曲的人形，如同鬼火般射向了他！
“不——！”三儿子发出绝望的嘶喊。
千钧一发之际，李爷爷猛地将手中攥了许久的、画满了朱砂符咒的桃木剑投掷了过去！
桃木剑撞上那团白色鬼火，发出“嗤”的一声怪响，像是烧红的铁块浸入了冰水。白色火焰猛地一滞，那人形发出一声更加怨毒的尖啸，随即连同其他四个人形一起，骤然消散。
火焰熄灭了。
村口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地上残留着一片焦黑的、人形的灼烧痕迹，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浓烈的硝石和腐臭混合的怪味。
三儿子瘫软在地，身上的碎花袄多处焦黑破裂，像是被火燎过，他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已然昏死过去。
李爷爷踉跄着上前，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剑身焦黑，上面的朱砂符咒已经模糊不清。他脸色铁青，看向那五个焦黑的人形痕迹，又看向昏迷不醒的儿子。
五七，望乡台。
他们烧去的“五盆花”，照亮的是什么路？引来的又是什么东西？
它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望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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