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日,湿冷是浸入骨髓的。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比窗外灰蒙蒙的天色还要沉重。期末考试的阴影尚未散去,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高校自主招生和保送生的名额争夺——已悄然进入白热化。
这种无形的压力,首先体现在课桌的布局上。那些成绩拔尖、有望冲击顶尖学府的学生,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个核心圈层。他们的课桌周围,堆放的不仅仅是常规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有各种打印出来的、带着大学抬头的申请表格、推荐信草稿,以及砖头一样厚的竞赛专题汇编。
许尽欢,自然是这个圈层的中心。
苏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能清晰地听到斜后方传来的、压低的讨论声。那是许尽欢和另外两个物理竞赛组的男生。
“清华的‘新百年领军计划’材料截止日期是下周……”
“北大博雅的信誉推荐函,需要校长亲自签名盖章……”
“中科大的面试模拟,李老师说今晚加练一场……”
这些词汇,对苏念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她低头,看着自己桌上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高考英语词汇3500》,用力地、一遍遍默记着那些看似永无止境的单词。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像细密的蛛网,悄悄将她包裹。
她依然能感受到许尽欢的存在。早自习的铃声响起前,一瓶温热的牛奶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她桌角。只是,递牛奶的人,从许尽欢本人,变成了他前排一个热心的男生。“许尽欢让我带给你的。”男生说完,便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投入到紧张的刷题中。
苏念握着那瓶还带着余温的牛奶,指尖却有些发凉。她转过头,看向后排。许尽欢正埋首于一沓厚厚的资料中,指尖飞快地滑动着平板电脑的屏幕,眉头微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课间十分钟,曾经是他们短暂交流的珍贵时光。现在,许尽欢的座位旁总是围着人。有时是竞赛教练过来叮嘱面试细节,有时是其他尖子生来讨论难题,更多时候,是他主动和那几个目标一致的同学聚在一起,低声交换着信息,语气里带着一种苏念无法融入的、属于“同类”的紧迫感和默契。
苏念默默地起身,去接水,或者去洗手间。她经过他们身边时,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屏障。他们谈论的“国家集训队”、“夏令营优秀营员”、“院士推荐”,像一堵透明的墙,将她温柔而坚定地隔开。她甚至不敢主动上前打扰,怕自己无关紧要的出现,会打断他们重要的讨论,更怕从许尽欢眼中看到一丝哪怕转瞬即逝的、被打扰的烦躁。
这种小心翼翼,让她感到心酸。
数学晚自习,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苏念对着一道函数与导数的综合压轴题,绞尽脑汁。思路走到一半,卡在了一个关键的变形上,死活绕不过去。这是她的薄弱环节。
她习惯性地,几乎是一种本能,想要回头,向那个总能给她最清晰指引的人求助。她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瞥见许尽欢。他正和竞赛教练站在教室后门的角落,两人都面色凝重地看着一份文件,教练的手指在上面点划,许尽欢不时点头,嘴唇紧抿。
苏念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她默默地转回身,对着那道难题,继续徒劳地挣扎。一种无力感,混合着莫名的委屈,慢慢涌上心头。她知道他忙,知道他压力大,可她只是……需要一点点帮助而已。
那晚,她第一次没有完成数学作业。空着那道难题的练习册,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书包里,也压在她的心上。
第二天早上,交作业时,许尽欢作为数学课代表,收到了她的本子。他翻看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她,眉头习惯性地微蹙:“最后一道题,怎么空着?”
苏念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声音轻得像蚊蚋:“……没做出来。”
“怎么不问?”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询问。
“……看你昨天,在忙。”苏念的声音更低了。
许尽欢沉默了几秒,没再说什么。他拿过一支红笔,在她空白的答题区,唰唰地写了起来。他的字迹依旧工整有力,步骤清晰。但苏念敏感地察觉到,那书写的速度比以往要快,少了那种为了让她看懂而刻意放缓的耐心。更像是一种高效的、任务式的“纠错”和“补漏”。
写完后,他把本子递还给她,言简意赅:“关键是第二步的变形,套用这个公式。”他指了指他写下的一个关键步骤,“下次直接问,没关系。”
苏念接过本子,低声道谢:“谢谢。”
许尽欢“嗯”了一声,便转身去收其他同学的作业了。
苏念看着他那匆忙而挺拔的背影,又低头看看练习册上那几行虽然正确却略显冰冷的解题过程。她忽然明白,那道裂痕,不仅仅存在于他们逐渐拉开的成绩和前途之间,更存在于这种日常的、细微的互动里。
他依然“负责”,但这种“负责”里,似乎缺少了某种温度。一种因为急切赶路,而无暇顾及身边人体贴和细致入微的温度。
裂痕,无声无息,却像窗玻璃上的一道冰纹,在寒冷的冬日里,随着内外温差的变化,正悄然地、不可逆转地蔓延开来。她知道,他正奔向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而那个未来里,是否有她的位置,已经成了一个她不敢深问的、沉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