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世界,是在一个柔软的黄昏。记忆最初的温暖,是母亲粗糙的舌头和兄弟姐妹们挤作一团的鼾声。我们在破旧院落的纸箱里,以为全世界的春天,都是为我们准备的。
那时候,我以为“喵”一声,就会有温热的牛奶;我以为翻滚露出肚皮,就能换来轻柔的抚摸。我并不知道,有些屋檐,是不能避雨的;有些人类的手,是用来驱赶伤害我的,而不是抚摸的。
春天是我的。我追逐过被风吹着跑的杨树毛,它像一朵小小的、会逃跑的云。我扑住过一只胖乎乎的蝴蝶,看着它从我爪缝间惊慌地飞走,鳞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场短暂的梦。阳光把墙头晒得暖烘烘的,我能在上面睡整整一个下午,梦里全是鸟叫和花香。
夏天变得复杂。雷声很可怕,雨水是冰冷的钉子。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干燥角落,总会被更大的猫或者急匆匆的人类赶走。最难受的是口渴,地面上的积水总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夏夜也有好处,我能抓到一些肥美的飞蛾,偶尔还能在垃圾桶里,找到半根带着肉味的香肠杆。那是我能尝到的最接近“幸福”的滋味。
秋天,一切开始变得匆忙。风变得锋利,树叶不再陪我玩,而是仓皇地逃向地面。我身上的毛厚了一层,但这并不能驱散心里慢慢渗进来的寒意。那些曾经在院子里嬉闹的麻雀,也变得行色匆匆,它们要去更温暖的地方。我只能看着,我哪里也去不了。
然后,冬天就来了。
它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蛮横。第一场雪落下时,我甚至觉得有些新奇,用爪子碰了碰,一阵刺骨的凉瞬间传遍全身。世界变得好安静,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我熟悉的那些角落——散发着发酵味道的垃圾桶、可以钻进去的灌木丛、背风的台阶——都被一种纯粹的白色覆盖、冻结。
我的身体不再灵活,每一次跳跃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饥饿不再是偶尔的访客,它成了我身体里一个永恒的、嘶吼的空洞。垃圾桶被冻得结实实,我用爪子刨,也只能留下几道白痕。我曾找到一小滩结冰的水,我舔了很久,舌头差点粘在上面。
温暖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我钻进一辆汽车底下,寻求一丝庇护,却总在发动机残留的余温散尽后,被更深的寒冷唤醒。我见过窗户里面的世界,有灯光,有趴在柔软毯子上的猫,它们的身形圆润,眼神里没有一丝惊恐。那层薄薄的玻璃,隔开了天堂和地狱。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费力,带出一团团小小的白雾。我蜷缩在一个勉强能挡住风的水泥管道里,看着外面的雪又开始下。
我想起春天的蝴蝶,夏天的飞蛾,想起那半根香肠的滋味。我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虽然她的模样已经模糊。
我好像不那么冷了。一种奇怪的困意席卷了我。
他们说,猫有九条命。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第一条命,结束在春天的细雨里;第二条命,被夏天的车轮带走;第三条命,消失在秋天其他流浪者的利爪下,第四条命,死于人类的手中……我用掉了八条命,才终于走到了这个冬天。
而这最后一条,我把它留给了这场雪。
雪还在下,静静地,覆盖一切。它们看起来,真像春天里,那些会飞的杨树毛啊。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我终于,不会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