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记忆是潮湿而温暖的。黑暗中有规律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永不疲倦的鼓点。我蜷缩在母亲腹中,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听着外面世界模糊的声音——风声,雨声,偶尔有遥远的人类话语。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寒冷,什么是饥饿,我只是安然地漂浮在生命最初的海洋里。
母亲总是不安地移动,我能感觉到她的焦虑和不安。她腹中的饥饿感一阵阵传来,那是我第一次理解到这个世界并非全然舒适。有时她会突然奔跑,我在她体内被颠簸得头晕目眩;有时她又会长时间静止,只有呼吸的起伏像是温柔的波浪。
“快生了。”有一天,我听见一个人类的声音说。接着是几只手疯狂的触摸,粗鲁而匆忙。母亲呜咽着,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她的恐惧。
“这几只狗崽能卖点钱,母狗可以留着看门。”
我那时并不知道人类的这些话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
出生的时刻来得突然而剧烈。一阵挤压将我推向陌生的世界,刺眼的光线,冰冷的空气,一切都与母体的温暖截然不同。我挣扎着,发出细弱的叫声,感觉到母亲正用她的舌头轻轻舔舐着我的身体。我还有四个兄弟姐妹,我们挤作一团,在母亲的怀抱中喝着乳液。
我们住在一个简陋的棚子里,地上铺着干草,干草下面是黄土。男主人偶尔会扔些食物过来,大多是馊了的剩饭和馒头。女主人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们,眉头紧锁。
“这些狗太吵了,”有一天她说,“留下那只黑色的看门,其他的处理掉。”
我不明白“处理”是什么意思,直到那天下午。
男主人拎着一个麻袋走来,粗暴地将我的兄弟姐妹一个个扔向麻袋中,他们惊恐的叫声刺痛了我的耳膜。当他的手伸向我时,母亲猛地站起来,发出低沉的咆哮。那是她第一次对人类露出敌意,也是最近一次。
“你再叫连你也一起处理掉!”男主人怒吼着,拿起一旁的木棍。
母亲挡在我面前,棍子落在她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呜咽着,却没有退让。也许是她的顽强让人动容,男主人最终放下了棍子,把我留下了。
“算了,多留一只也没什么。”
最终, 我活下来了,也永远地失去了兄弟姐妹。
那年春天来临时,我已经三个月大。棚子角落里的那一次反抗,让我获得了留在这个家的权利,虽然这种“权利”脆弱得可怜。我的活动范围被一根铁链限制在棚子周围,链子很短,短到我甚至不能自由地转身。
男主人心情好时会扔给我一块干硬的馒头,心情不好时,我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母亲的情况更糟,自从那次反抗后,她就被视为“有攻击性的狗”,链子比我的还要短。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时,我就意识到母亲是得病了。
“这只母狗不行了,”四月的某个早晨,女主人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母亲说,“看样子是病了。”
男主人走近看了看:“治病的钱比买条新的1狗还要贵。”
那天下午,他解开了母亲的链子,把她牵到三轮车上。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至今难忘——那是一种告别,也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伤。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我在家也疯狂地挣扎,铁链勒进脖子里的皮肤,鲜血顺着毛发流下。但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恐惧。三轮车发动了,扬起一片尘土,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
从此我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狗,孤独地守着那个空荡荡的棚子。
夏天的雷雨格外猛烈。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雷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我蜷缩在棚子的角落里,雨水被风刮进来,打湿了我的皮毛。寒冷让我瑟瑟发抖,每一次雷声都让我惊跳起来,我多希望母亲能回来看看我,可母亲已经回不来了。
铁链子仍然牢牢地拴在脖子上,经过几个月的摩擦,那里的毛发已经脱落,露出粉红色的皮肤,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我试图舔舐伤口,但链子的位置让我很难做到。
“这狗整天叫个不停,邻居都有意见了。”女主人隔着窗户说。
“明天就把它解开,让它自己走吧。”男主人回答道。
我不明白他们的对话,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险。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男主人走向我,手里没有拿食物,也没有拿麻袋,而是拿着一把钥匙。他解开我脖子上的链子,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走吧,”他挥着手,“别再回来了。”
我犹豫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捡起一块石头朝我的方向扔过来,大喊道:“快滚!”
疼痛让我跳起来,本能驱使我向外跑去。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住了快一年的棚子,然后转身奔向未知的世界。
自由的味道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美好。
这是我离开那个所谓的“家”的第一天,我在村边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腐烂的菜叶、发霉的馒头,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其他流浪狗警惕地看着我,露出牙齿发出警告的低吼。我明白那是领地的主权宣告,默默地退到一边。
夜晚,我找到一座废弃的房屋,在断墙下蜷缩起来。没有链子的束缚,我却感到更加不安。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惊醒,随时准备逃跑。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渐渐学会了流浪的规则:强者占据最好的觅食地,弱者只能捡拾残羹剩饭;人类的情绪难以预测,有些会扔来食物,有些会扔来石头;汽车是致命的怪物,必须远离。
七月的一个下午,我在路边闻到一阵肉香。一家餐馆的后门外,厨师正在倒垃圾,里面有半只没吃完的烤鸡。饥饿驱使我悄悄靠近,趁他不注意,我叼起那块肉就跑。
“哪来的流浪狗!”他怒吼着追了几步,我当时跑得很快,他追了几步没追上,就放弃了。
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吃到肉,美味得让我浑身颤抖。我躲在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享用这顿盛宴,连骨头都嚼碎咽了下去。
然而我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我在同一个地方等待时,那个厨师发现了我。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怒吼道:“又是你!”他冲过来,棍子狠狠落下。
我转身逃跑,但棍子还是打中了我的后腿。一阵剧痛传来,我惨叫一声,拖着受伤的腿拼命奔跑。他一直追到街角才停下,嘴里还在咒骂着什么。
后腿的伤让我行动不便,我躲在一堆建筑垃圾里,舔舐着伤口。那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流不止。接下来的几天,我只能拖着伤腿寻找食物,每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伤口感染了,开始化脓发烧。我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只能趴在藏身之处,任由生命一点点流逝。雨下了整整两天,我没有力气寻找避雨的地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时,一个女孩发现了我。
她大约二十来岁,背着帆布包,应该是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蹲下来,小心地靠近我。
“小狗,你受伤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母亲曾经舔舐我时的温柔。
我警惕地看着她,露出牙齿发出低吼,但她没有退缩。她从书包里拿出半块面包,轻轻扔到我面前。食物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嗅觉,但我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别怕,”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她慢慢伸出手,我缩了一下,但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那种触摸让我想起了母亲,温暖而安全。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都来看我,带来食物和清水。她还带来一种药膏,小心地涂在我的伤口上。在她的照顾下,我的伤渐渐好转,烧也退了。
“我想养你,”有一天她对我说,“但我妈妈不同意。”
她看起来很难过,抚摸着我的毛发。我蹭了蹭她的手,表示理解。
然而这段短暂的温暖很快就结束了。一周后,女孩没有出现。第二天也没有。我等待了三天,终于明白她不会再来了。
腿伤已经渐渐地好转了,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流浪的生活。
秋天来了,树叶变黄飘落,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沿着公路行走,希望能找到新的食物来源。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每次都让我心惊胆战。
一天傍晚,我闻到远处有食物的香味。那是一个路边的小餐馆,客人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吃饭,偶尔会有食物掉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躲在灌木丛后面观察。
一个男人注意到了我,吹了声口哨,扔过来一块肉。我犹豫了一下,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我慢慢走过去,叼起那块肉,准备迅速离开。
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飞出去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口中的肉也掉了出来。
“滚开,野狗!”他怒吼道。
疼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逃离那个地方。背后传来他们的笑声,那声音像冰锥一样刺进我心里。
夜色降临,我找到一个桥洞躲避寒风。身上的伤痛远不及心中的伤痛。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人类,有的如此善良,有的却如此残忍?自那之后,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覆盖了大地。寻找食物变得异常困难,我不得不冒险进入人类居住区。
那是一个特别冷的早晨,我在一个住宅小区外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突然,几个孩子发现了我。
“看!一只小狗!”他们跑过来,围住了我。
我警惕地看着他们,准备随时逃跑。但其中一个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肠,扔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慢慢靠近,叼起香肠吃了下去。
一群孩子看着我:“快看,它吃了!”孩子们欢呼起来。
然而,就在我放松警惕时,另一个男孩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我身上。我惨叫一声,转身想跑,但他们已经围成了一个圈。
更多的石头飞来,打在我的头上、背上、腿上。我试图冲出包围,但每次都被挡回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和我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
“打死它!打死这只野狗!”他们叫喊着。
一块尖利的石头击中我的眼睛,剧痛让我几乎昏厥。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模糊了视线。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从一个空隙中冲了出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才停下来。
我的右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鲜血不停地流。我趴在一个墙角,痛苦地喘息。世界在我剩下的那只眼里变得狭窄而扭曲。
冬天的严寒毫不留情。我的毛发无法抵挡零下的温度,尤其是夜晚,寒风像刀子一样割裂皮肤。我寻找任何可以避风的地方——废弃的房屋、桥洞、甚至大型管道,但都会体型的狗驱赶,骚扰。
我寻找到食物越来越少,我不得不吃树皮和草根充饥。体重迅速下降,肋骨一根根凸出来。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
最可怕的是下雪天。白色的雪花覆盖了一切,也掩盖了所有可能找到食物的地点。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一天,我在雪地里闻到一丝食物的气味。那气味来自一个塑料袋,被埋在雪下。我用爪子拼命挖掘,终于挖出了那个袋子。里面有几块已经发霉的饼,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那点食物远远不够。饥饿像火一样在胃里燃烧,寒冷则从外向内渗透。我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下降,意识开始模糊。
这使我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想起了那个女孩温柔的抚摸,想起了偶尔遇到的好心人给的食物。这些零星的温暖记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夜幕降临,风雪更大了。我找到一个勉强可以避风的角落,蜷缩起来。雪花落在身上,慢慢覆盖了我的身体。奇怪的是,我不再感到寒冷,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温暖感从体内升起。
我知道这是死亡的前兆。
我的一生短暂而艰难,只有一年多的光景。在这短暂的生命里,我经历了被遗弃、被伤害、被驱逐,但也体会过零星的温暖和善意。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对弱小的生命如此矛盾,既有关爱,又有残忍。
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我仿佛又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时刻,在母亲的子宫里,听着她规律的心跳声,温暖而安全。
最后一片雪花落在我的鼻尖,我没有力气把它抖掉。呼吸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在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来自一个在公园里读书的老人,他当时正抚摸着自己的狗,轻声说:“狗的一生很短,但它们教会我们的东西却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教会了人类什么,如果真有的话,我希望是慈悲而不是虐待和哄骗。
大雪继续下着,渐渐覆盖了我瘦小的身体。清晨来临,人们匆匆走过,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只永远睡去的小狗。世界依然运转,仿佛我从未存在过。
只有大雪知道,这里躺着一个生命,它来过,它爱过,它痛苦过,然后它又安静地离开了,把生命永命地留在了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