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泰瑞沙·拉昆觉得,伦敦的雨是灰色的,冰冷的,带着一股无家可归的忧郁。她错过了学校的巴士,又弄丟了乘地铁的零钱,只能抱着沉重的书包,蜷缩在街角一家早已打烊的花店屋檐下。
雨水像细密的针脚,将夜幕早早缝合,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摊成一片片模糊的蛋黄。
她冷得有些发抖,脑子里盘算着步行回家的漫长路线,以及父母可能会有的、混合着担忧与责备的眼神。就在那时,一个不同于雨声单调嘶吼的声音,由远及近,撕裂了这片潮湿的寂静。
是引擎的低吼,不暴躁,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一道灯光刺破雨幕,随后,一辆摩托车稳健地停在了她面前的街边。不是那种闪亮招摇的跑车,而是一台看起来饱经风霜,却依旧线条硬朗的机器,像一头在雨中憩息的黑色野兽。
车上的人一条长腿支地,稳住了车身。他脱下头盔,随意甩了甩头发,水珠飞溅。檐下的光线不算好,但足够泰瑞沙看清一个轮廓——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黑暗中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嘿,”他开口,声音比泰瑞沙想象的要清朗,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雨夜里意外跳出的一个温暖音符。“迷路的小鸭子?”
泰瑞沙抱紧了书包,没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她看到他没穿规整的雨衣,只是一件深色的夹克,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似乎已经洇湿了一片的T恤。他的眼神很亮,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能感受到那种毫无拘束的活力。
他看着她警惕的样子,嘴角弯了一下,露出一个算不上特别端正,却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嘴角边两道浅浅的纹路随之显现——那像是为笑容特制的轨道。
“别怕,”他朝她这边微微倾身,雨水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告诉我地址,我送你一程。这雨可没打算停。”
他的姿态太坦然了,带着一种“我就在这里,信不信由你”的洒脱。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太冷,也许是那笑容里的暖意太过直接,泰瑞沙小声地报出了家里的街道名。
“顺路!”他爽快地应道,仿佛她说的任何地方都会是顺路。他拿起挂在车把上的另一个备用头盔——看起来有点旧,但很干净——递给她,“会戴吗?”
泰瑞沙笨拙地接过来。他利落地下车,几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混合着雨水、淡淡汽油和某种清爽气息的味道。他没有完全帮她戴,只是简单地指导了一下扣带的位置,动作快而有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坐在摩托车后座,世界变得完全不同了。风噪和引擎声包裹着她,冰冷的雨点被他的背影挡住大半。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他夹克的后摆,布料是潮湿的,却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体温。城市的灯光在飞速后退中融化成一条条彩色的流萤。
路程很短,短到泰瑞沙还没来得及害怕,就看到自家那扇温暖的窗户透出的光了。
车停稳。她摘下头盔还给他,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接过头盔,随手挂在车上,然后又露出了那个笑容,带着顽皮的意味,甚至能看到他嘴角上方那两道让笑容变得格外生动的纹路,以及一点点尖尖的虎牙痕迹。“快回去吧,小鸭子。下次可别错过巴士了。”
泰瑞沙跳下车,跑向家门。在推开门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
雨幕中,那个大哥哥正重新戴上头盔,动作利落潇洒。他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告别。随后,人和车便再次融入夜色与雨丝交织的网中,只留下逐渐远去的尾音,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自由和冒险的气息。
十二岁的泰瑞沙·拉昆站在温暖的门厅里,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心里却悄悄种下了一颗种子——关于雨夜,关于引擎的轰鸣,关于一个笑容能点亮潮湿黑暗的、自由不羁的大哥哥。
那场雨停了,伦敦的天空恢复了它惯常的、略显矜持的灰白。但有些东西,却在泰瑞沙·拉昆的心里扎下了根,像雨后的藤蔓,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里——芭蕾舞教室规律的把杆练习,声乐课上需要反复打磨的气息,还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功课——那个雨夜和大哥哥,本该像一个短暂而离奇的梦,渐渐褪色。可事实并非如此。
后来,泰瑞沙总是会想起他。
在历史课上,当老师讲述着古老的骑士传说时,她眼前浮现的不是骑士的盔甲,而是他支着长腿稳住摩托车的身影。在音乐课上练习舒缓的咏叹调时,耳边却仿佛能听到那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甚至是在和同学们一起吃午餐时,听到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高年级的某个男生又对谁笑了,或者操场边上谁和谁“在一起”了的时候,她的心会突然飘远。
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模糊而滚烫的情绪,像地底悄然涌上的温泉,浸润了她十二岁的心房。
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慌乱,随即是更深的困惑。同学们的“喜欢”,是建立在知道对方是谁、叫什么、是哪个班的基础上的。是日积月累的相处,是传阅的纸条,是操场上偷偷的打量。
可她对那个大哥哥呢?她对他一无所知。除了那张在雨夜里依然清晰好看的脸,那个带着顽意和暖意的笑容,那嘴角边让笑容变得格外生动的纹路,还有那一点点虎牙的痕迹……除了这些碎片,她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像细小的虫子啃噬着心尖。那天晚上,她为什么只是傻傻地说谢谢,然后跑掉?她至少应该问一句他的名字。或者,记住那辆摩托车的颜色和型号?哪怕,再感受一下他夹克布料下传来的体温,或者头盔上可能残留的气息?
她什么都没有抓住。除了记忆里那些闪光的、却无法拼凑出完整形象的碎片。
这种无处安放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她只能更努力地投入到学习中,试图用繁重的课业和规律的练习,将心头那点不期而至的悸动压下去。她伏在书桌前,强迫自己盯着复杂的数学公式,或者背诵冗长的历史年份。
然而,那颗心并不总是听话。
常常是,笔尖在纸上划着划着,就停了下来。脑海里会毫无预兆地炸开一片无声的烟花——那是他转头看她时,亮得惊人的眼睛;是他利落地帮她扣上头盗时,近在咫尺的、带着雨水气息的呼吸;是他笑着说“快回去吧,小鸭子”时,那嘴角上扬的、让她心头一软的弧度。
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小小的引爆。绚烂,滚烫,然后留下更深的渴望和失落。
她渴望再见到他一次,哪怕只是在街上擦肩而过。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走在伦敦的街头时,总会不自觉地搜寻那些骑着摩托车的身影,目光掠过每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年轻男人。每一次期待,每一次落空。
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那份雨夜带来的悸动,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在泰瑞沙心中沉淀得愈发清晰。她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被动等待和懊悔的小女孩。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她乖巧的外表下悄然滋生——她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