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瑞沙坐在书桌前,闭上眼,努力回溯那个雨夜的每一个细节,像侦探审视案发现场。最鲜明的线索,就是那辆摩托车。它不是崭新的、流线型的跑车,而是带着一种粗犷的、被使用过的痕迹。车身似乎有磕碰的印记,引擎的声音低沉有力……她凭借模糊的记忆,开始在网络上搜索类似的车型图片,在街上有意无意地留意每一辆驶过的摩托。
她猜测,拥有这样一辆车的人,或许并非朝九晚五的办公室职员。他可能从事着更需要动手能力、更自由、甚至略带点“糙”的工作。维修工?建筑工人?或者……在某个车行或修车店工作?
这个念头为她指明了方向。她将搜索范围锁定在家附近以及那天雨夜他可能途经路线上的五金店、建材市场,尤其是摩托车修理行。
接下来的日子,泰瑞沙的生活多了一项秘密任务。每逢周末,或是放学后有机会,她都会绕道去这些地方“碰碰运气”。她不敢进去,只是假装路过,在店门口徘徊,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身影。
她在五金店外,看着穿着工装裤的男人们搬运沉重的货物,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但没有他。
她在建材市场嘈杂的切割声和粉尘中,寻找那双亮得惊人的蓝眼睛,但一无所获。
她在摩托车修理行外,听着扳手的敲击声,闻着机油的特殊气味,看着那些满手油污的技师弯腰忙碌,心跳一次次因某个相似的背影而加速,又一次次在对方转过身时沉入谷底。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错,怀疑那个雨夜的大哥哥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产物,怀疑伦敦太大,大到足以淹没任何一次浪漫的偶遇。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运气,在一个最寻常的下午,悄然降临。
那个周六下午,她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推开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兼卖五金和摩托车零件的店铺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店内光线不算明亮,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机油和橡胶混合的特殊气味。货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显得有些拥挤。就在这略显杂乱的背景中,泰瑞沙一眼就看到了他。
阳光从临街的玻璃窗照进来,恰好勾勒出他的侧影。他就在柜台旁边,不是作为顾客,而是非常熟稔地靠在柜台边,手里拿着一个小扳手,正跟老板老乔治说笑着。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随意套着一件敞开的深色工装夹克,脖子上那条带着黑色绳结的项链,在素色衣领间异常显眼。
他看起来比雨夜那次更真实,也更……耀眼。金棕色的头发在光线下显得很柔软,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他正侧对着门口的方向,泰瑞沙能清晰地看到他侧脸的线条,看到他说话时嘴角自然上扬形成的浅浅笑弧,甚至能在他偶尔咧嘴回应老板的玩笑时,瞥见那一点点调皮的小虎牙。
泰瑞沙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血液在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的声音和模样。
“老乔治,上次我帮忙整理的那批线缆,还有存货吗?南街那边有个活儿可能用得上。”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轻松而随意,仿佛这里是他第二个家。
“都在后面库房,你自己去拿,记账上就行。”老乔治头也不抬,正在整理票据,这种信任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建立的。
这时,店铺里间又走出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看到他便笑着高声招呼:“嘿!道奇(Dodge)! 你小子今天不是要去给汉普顿太太修花园棚屋吗?怎么跑这儿泡着了?”
“工具落这儿了,顺便过来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火花塞。”被称作道奇的大哥哥笑着回应,顺手揉了揉鼻子,动作随意又好看。他放下扳手,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帆布工具包挎在肩上,那姿态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拿东西。
道奇。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泰瑞沙的心里激荡开一圈又一圈巨大的涟漪。原来他叫道奇。而且,他不仅会修车,还会修别的东西,甚至在这家零件店帮忙,老板会给他开工钱——他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自由的修理魔法师。
她像一个小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窃取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假装在挑选货架上的商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灯泡的包装盒,紧紧攥住其中一个,指尖都泛了白。
道奇很快在库房拿了线缆,又跟店里的人闲聊了几句。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边等着老乔治找零钱,一边嘴里还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临走前,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货架这边。泰瑞沙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货架金属边缘,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听到铃铛再次响起,门开了,又关上。那熟悉的、低沉有力的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嘈杂里。
过了好久,她才敢慢慢挪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她根本不需要的灯泡。她走到柜台前付钱,感觉脚步都是虚浮的。
“小姑娘,找到需要的了?哟,脸怎么这么红?不舒服吗?”老乔治一边找零,一边关切地问。
泰瑞沙猛地摇头,接过零钱,小声说了句“谢谢”,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零件店。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街上,大口呼吸着,心里却像炸开了一整个夏天的烟花,绚烂、滚烫、震耳欲聋。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那个雨夜里像骑士一样出现,笑容能点亮黑暗的大哥哥,他有名字了。他叫道奇。他会修东西,他在零件店帮忙,他哼着不成调的歌,他转动银色手环的手指好看得过分。
这个名字,连同所有关于他的、新鲜滚烫的细节,一起被她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收藏进了心底最深处那个名为“隐秘的欢喜”的宝盒里。
这一次,她终于抓住了点什么。不仅仅是名字,还有一个更真实、更立体的他。
回到家,泰瑞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她最珍视的、带着一把小锁的笔记本。在空白的纸页上,她用最工整、最郑重的笔迹,写下了那个名字:
道奇 (Dodge)。
笔尖划过纸张,仿佛带着心跳的韵律。写完,她盯着那两个字,脸颊微微发烫,感觉周围的空气里都漂浮起了粉红色的泡泡,一个接一个,轻轻戳开,就会在心里炸开无声却五彩斑斓的花。
光是知道名字,已经无法满足那疯狂滋长的好奇与向往。她渴望知道更多,哪怕只是一点点碎片。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家零件店。既然道奇会在那里帮忙,那里的人一定对他很熟悉。她需要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怀疑的方式。
机会降临在她需要购买新的美术课颜料上。她知道零件店隔壁不远,就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在一个周六的上午,她攥着爸爸妈妈给的零钱,绕了好久的远路才来到这个街区,走进了文具店,心却早已飞到了隔壁。
她慢吞吞地挑选着颜料,眼神却不时瞟向窗外,祈祷着能再次看到那个身影。遗憾的是,今天道奇似乎并不在。
付钱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位面容和善的老板娘:“阿姨,您认识隔壁零件店那个……嗯……头发颜色有点浅,经常笑的那个哥哥吗?”
老板娘一边找零,一边笑着回答:“哦,你说小道奇啊?认识,那孩子挺招人喜欢的。怎么,小姑娘有事找他?”
泰瑞沙的心猛地一跳,赶紧摇头,脸微微泛红:“没、没有!就是……之前看到他帮一个老奶奶搬东西,觉得他人挺好的。”她急中生智,编了个小小的理由。
“嗨,是他会做的事。”老板娘似乎打开了话匣子,“那小子别看年纪不大,才二十六吧,手脚麻利,人也热心,就是有点……太爱自由了,像阵风似的,定不下来。老乔治可喜欢他了,说他虽然不是正经学徒,但脑子灵,什么活儿一学就会。”
二十六岁,爱自由,像阵风,热心,聪明。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珍珠,被泰瑞沙贪婪地收集起来。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礼貌地向老板娘道谢,然后拿着颜料走出了文具店。
一离开店铺的视线范围,她的脚步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几乎要跳起来。阳光洒在身上,暖得不可思议。
他二十六岁。
他爱自由,像风一样。
他很热心,很聪明。
这些信息,比单单一个名字要丰满了太多。它们在她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一个更鲜活的形象——一个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不被束缚的灵魂。
她并没有直接去问道奇的事,只是通过一个看似随意的、基于“好人好事”的询问,就收获了如此宝贵的资料。这让她感到一种小小的、成功的窃喜。
她把这次“情报”也郑重地记录在笔记本上,写在“道奇”名字的下面。每一次落笔,都感觉离那个雨夜的身影更近了一步。这份隐秘的欢喜,因为有了更多细节的填充,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