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景德镇，西街的酒旗还在夜风中晃悠，官窑的青瓦上已落了个轻捷的影子。
祁瑾宁伏在檐角，玄色飞鱼服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绣春刀，刀鞘上的鎏金吞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屏着呼吸，目光穿过窗棂，落在窑房里那个俯身查看瓷片的身影上——白洛笙。
三天前，魏忠贤的手谕递到北镇抚司，字迹凌厉如刀：“查景德镇官窑异动，擒白氏余孽，搜‘星砂’下落。”
“白氏余孽”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祁瑾宁眼里。他认得白洛笙的父亲，那位一辈子守着窑火的白老掌柜，十年前曾在他兄长祁瑾轩遇刺时，用一窑滚烫的釉料救过对方，还送了他一枚青瓷坠，说是能“避邪挡灾”。
此刻那枚瓷坠正贴在他心口，不知怎的，竟烫得厉害，像是有团火在瓷皮下烧。祁瑾宁按了按胸口，指尖触到瓷坠上熟悉的缠枝纹，忽然想起兄长临终前的模样——那时兄长躺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带星砂的碎瓷，断断续续地说：“找白家……影青显纹……”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成了他心头三年未解的疙瘩。
窗内的白洛笙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望向窗外。祁瑾宁迅速侧身，隐入屋脊的阴影里，只留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下方。他看见白洛笙蹙着眉放下瓷片，起身关窗，烛火在他身后拉成长长的影子，单薄得像张一触即破的素坯。
这就是白老掌柜的儿子？那个据说继承了白家制瓷绝技的年轻人？看起来比传闻中更清瘦，眉宇间带着股书卷气，不像掌窑的匠人，倒像个读瓷片上字的书生。
魏忠贤要找的星砂，兄长临终念叨的影青显纹，还有白老掌柜的死……这一切都缠在这官窑里，缠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祁瑾宁的手指在绣春刀的刀柄上摩挲，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心里像被窑火烤着，一半是锦衣卫的职责，一半是说不清的犹豫。
他奉命来拿人，可真要把刀架在这双捏惯了瓷土的手上，竟有些下不去手。
天蒙蒙亮时，祁瑾宁已带人围了官窑。锦衣卫的皂衣在晨雾里铺开，像一片压境的乌云，惊得早起的窑工们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白洛笙何在？”祁瑾宁的声音穿过雾霭，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带着锦衣卫特有的冷硬。
白洛笙从窑房里走出来，身上还沾着瓷土，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他没看那些明晃晃的刀枪，径直走到祁瑾宁面前，目光平静得有些异常：“我就是。”
祁瑾宁盯着他，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一夜没睡。他的视线往下移，落在白洛笙的左手上，那里缠着块布，布角隐隐渗出暗红的血迹。
“奉厂公令，”祁瑾宁抽出绣春刀，刀身映出自己冷硬的脸，“白氏涉嫌私藏禁物，图谋不轨，跟我们走一趟。”
刀锋离白洛笙的脖颈只有寸许，寒气逼得他下意识缩了缩肩，却没后退。他抬起头，迎着祁瑾宁的目光，忽然松开了手——一块沾血的碎瓷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昨夜被他摔碎的碗片，上面的“魏”字被血浸透，在晨光下红得刺眼。
祁瑾宁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瓷片的釉色，认得上面银蓝色的星砂，更认得那道被血晕开的字迹——和兄长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块碎瓷，一模一样！
而白洛笙掌心的伤口，形状竟与碎瓷的缺口严丝合缝。
绣春刀的刀刃微微颤抖了一下。祁瑾宁忽然想起兄长的话，想起白老掌柜救过兄长的恩情，想起心口那枚发烫的瓷坠……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翻涌，像窑火里翻滚的釉料。
他本该干脆利落地将人拿下，可此刻，刀却怎么也递不出去。
周围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不明白向来雷厉风行的祁佥事为何突然停手。
白洛笙看着悬在颈边的刀，又看了看祁瑾宁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祁佥事，你认识这瓷片，对不对？”
祁瑾宁的手指猛地收紧，刀柄硌得掌心生疼。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收回了刀，刀锋划过空气，发出一声轻啸，像是在掩饰什么。
“带走。”他转过身，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却少了几分戾气。
两名锦衣卫上前要铐白洛笙，被祁瑾宁喝住：“不必。”他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用靴尖轻轻将其踢到白洛笙脚边，“带上你的东西。”
白洛笙弯腰捡起碎瓷，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釉面，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望向祁瑾宁走向院门的背影，玄色飞鱼服在晨光里绷出紧实的线条，腰间的青瓷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露出一角温润的青。
窑工们看着白洛笙被带走，没人敢作声，只有老陈蹲在地上，看着那块被祁瑾宁踢过的地方，悄悄将手拢进袖管，握紧了藏在里面的半块刻字瓷片。
走到院门口时，祁瑾宁回头望了一眼官窑的窑顶，晨雾已经散去，烟囱里升起袅袅青烟，像极了他小时候在京城见过的水墨画。他忽然觉得，这趟景德镇之行，怕是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而被他护在身后的白洛笙，指尖捏着那枚带血的碎瓷，心里同样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这个锦衣卫佥事为何会突然手下留情，但他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藏着和碎瓷、和星砂、和父亲的死有关的秘密。
前路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至少，他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场风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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