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去的刹那，冷雨便顺着衣领往里钻。这个系统，让我来这么冷的地方！
这里的雨带着股潮湿的霉味，缠缠绵绵，像谁在耳边低低啜泣。抬头望，是座破败的山寺，断了角的飞檐下挂着半块残碑，字迹被雨水浸得模糊，只依稀辨出“苦禅寺”三个字。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生着半人高的杂草，被雨打得蔫头耷脑，像无数双垂着的手。
“滴答……滴答……”
雨声里混着别的声响，细听竟像是泪砸在纸上的轻响。我循声绕过倾颓的佛殿，看见西厢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星昏黄的烛火，在风雨中明明灭灭。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药味和墨香扑面而来。
他坐在靠窗的木桌前，背对着门口，身上那件深色的襕衫打了好几处补丁，袖口磨得发亮。窗外的雨斜斜地打进来，落在他的肩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只低着头，盯着桌上铺开的纸。
那是李商隐。
烛火恰好照在他的侧脸，我看清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眼下的乌青像被墨染过，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最触目的是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像是盛着一汪积了许久的泪，随时会决堤。
桌上的宣纸上，写着“锦瑟无端五十弦”几个字。笔锋极劲，墨色浓得发沉，几乎要透纸背，却在“弦”字的最后一笔处陡然顿住，墨点晕开，像颗未落下的泪。他的右手握着支狼毫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左手却紧紧攥着块素色的丝帕，帕子边角已被泪水浸得发皱，隐约能看见绣着的半朵海棠——许是哪个故人所赠。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佝偻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完后，他用那方丝帕捂着嘴，拿开时，帕子上洇出一点刺目的红。
他却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将丝帕悄悄藏进袖中，重新拿起笔。可笔尖悬在纸上，抖得厉害，怎么也落不下去。五十弦的锦瑟，断了哪一弦？是少年时的意气，是中年时的漂泊，还是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我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写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那些缠绵悱恻、隐晦迷离的诗句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怅惘。他一生困顿，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才华被埋没，抱负成空谈，连感情都只能化作“无题”二字，藏在层层叠叠的意象里，任人猜测，任人曲解。
雨更大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在为他鸣不平。他放下笔，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像寒潭里的水，一点点漫过他的心脏。一生襟抱未曾开，那些滚烫的、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情愫，最终都化作了这纸上的迷离惆怅句。
“为何……为何……”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像被雨打落的残叶，“无人懂……”
是啊，无人懂。懂他“锦瑟无端”里的年华易逝，“青鸟殷勤”里的执着期盼，“此情可待成追忆”里的追悔。后世的注家们争论不休，把他的诗拆解成无数典故，却鲜有人真正触碰到那文字底下，那颗敏感而炽热的心。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瘦得像根风中的芦苇。他重新拿起那卷《锦瑟》诗稿，指尖轻轻拂过“一弦一柱思华年”，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华年”二字，也晕开了他一生的遗憾。
我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袍，却丝毫感觉不到冷。这一次，不能让他的悲苦无人知晓，不能让他的诗永远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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