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雨声撞进厢房时,他攥着诗稿的手猛地收紧。
我站在门槛边,浑身淌着水,发梢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响。檐外的雨还在下,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这座破败山寺裹得密不透风。他缓缓转过身,烛火在他瞳孔里跳着,映出我狼狈的模样,也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警惕。乱世之中,任何陌生的闯入者都可能是风浪。
“你是……”他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像被雨水泡胀的琴弦。
我没回答,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水,望着他桌上那卷《锦瑟》诗稿,轻声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是《锦瑟》里最迷离的两句,注家们猜了千年,有说悼亡,有说自伤,有说暗喻党争,却没人敢笃定。此刻被我猝不及防念出来,像有人突然掀开了他掩得极深的窗纱。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继续往下念,声音裹着雨气,竟有了几分他诗里的朦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厢房里只剩雨声和烛火的噼啪声。他松开了攥紧诗稿的手,指尖在“惘然”二字上轻轻摩挲,像在确认这两个字是否真的带着千钧重量。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像在为这两句诗伴奏。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
“还有这首。”我望着他惊愕的眼睛,念起另一首更隐晦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一次,他的呼吸明显乱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震惊,随即漫上浓重的痛楚,像被这句诗剖开了心口的疤。我知道这几句戳中了他最深的隐秘,或许是与柳枝姑娘的错过,或许是与王氏夫人的相濡以沫,那些被世俗礼教裹挟的爱恋,只能藏在“无题”二字背后,化作春蚕与蜡炬的绝唱。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念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诗里那只衔信的青鸟。
他忽然用袖子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这是方才对着诗稿的悲戚,是被理解的哽咽,像迷路的人终于听见了乡音。我站在原地,任凭身上的水珠往下淌,继续吟诵那些被他写在残笺上的无题诗,那些“来是空言去绝踪”的怅惘,“刘郎已恨蓬山远”的执着,“春心莫共花争发”的克制。
每一句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他尘封的心事。
“君知……此诗?”他放下袖子,泪痕爬满苍白的脸颊,却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雨后初晴的夜空,“世人皆笑此等诗句晦涩难解,说我……说我故弄玄虚。”
“不是晦涩,是太真。”我走到桌前,指尖离诗稿只有寸许,却不敢触碰,怕惊扰了那些脆弱的字句,“真情到了极致,反而难以言说,只能借蝴蝶、杜鹃、春蚕、蜡炬来托意。就像深潭里的水,看着平静,底下却有暗流汹涌。”
他怔怔地看着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半晌才缓过气。我递过一杯温水,他接过时,手还在抖,却不再是先前的瑟缩,而是带着激动的震颤。“你说……有人懂?”他望着杯中的涟漪,像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
“何止有人懂。”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笃定,“千年后,会有无数人对着你的无题诗落泪。他们或许猜不透你写的是哪段往事,却能读懂‘春蚕到死丝方尽’里的忠贞,‘蜡炬成灰泪始干’里的执着。他们会说,这是最动人的深情,不必知道缘由,便已深陷。”
雨还在下,却仿佛温柔了许多。厢房里的烛火稳定下来,照亮了他渐渐舒展的眉峰。他重新拿起那卷《锦瑟》诗稿,这一次,指尖落在“五十弦”上时,不再是犹豫与悲戚,而是多了几分释然,像终于明白,那些断了的弦,或许本就不必接上,因为它们的震颤,早已化作了不朽的诗行。
吟诵的无题诗,终将跨越千年,找到懂它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