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北风便一日紧似一日，卷着枯叶，带来刺骨的寒意。沈砚之体寒，向来畏冷，早早便用上了汤婆子，书房和卧房的地龙也烧得比别处更旺些。但他今年格外留意天气，因为萧策身上那些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尤其是左肩下方那道几乎致命、以及断臂处的旧创，每逢阴雨天或天气骤冷，便会发作，疼起来时，饶是萧策这般硬汉，也时常辗转反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只是他惯于忍耐，从不轻易出声。
沈砚之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心里却像被细针扎着，一阵阵地发紧。这日晚间，窗外北风呼啸，沈砚之放下手中的书卷，瞥见坐在对面榻上、看似在擦拭佩剑却明显有些心神不属、偶尔会无意识用右手按向左肩的萧策，终于状似随意地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这天气是愈发冷了，你那边厢房的地龙似有不畅，夜里怕是难熬。”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书页上，指尖却微微捻着纸张边缘，“不如……搬来我房里暂住些时日。我那床榻还算宽敞，地龙也烧得足，总好过你一人硬撑。”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基于同僚之谊的务实考量，唯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已悄悄蜷紧，耳根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热意。
萧策闻言，擦拭剑身的手猛地一顿，愕然抬头看向沈砚之。烛光下，沈砚之侧脸线条清俊，神情专注地看着书，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萧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关节处萦绕的酸胀寒意。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晃花人眼，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隐忍不适的样子：“还是砚之想得周到！那我就不客气了！”他答应得飞快，生怕沈砚之反悔似的，当晚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堂而皇之地入驻了沈砚之素来整洁清静的卧房。
可沈砚之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引狼入室”的决定，开启的竟是一场关于被子的漫长“拉锯战”。
第一晚同榻而眠，两人起初还恪守着礼节，中间隔着半臂宽的距离，各自裹紧被角，相安无事。沈砚之素来浅眠，加之身边多了一个存在感极强的大活人，更是难以入睡，僵着身子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然而，睡意正浓时，他却生生被冻醒了。
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半边身子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往温暖源靠拢，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睁开惺忪睡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雪光一看，沈砚之简直哭笑不得。只见他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而本该共享的锦被，几乎全部卷在了睡在里侧的萧策身上！萧策不仅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还蜷缩在里面，背对着他，从后面看，活像一只牢牢裹着壳、睡得正香的乌龟，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沈砚之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伸手，轻轻去扯被萧策压在身下的被角，低声道：“萧策，被子……分我一点。”
睡梦中的萧策似乎感觉到了“外敌”入侵，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怀里的被子卷抱得更紧，嘴里还发出模糊不清的嘟囔，带着浓重的睡意：“嗯……别抢……我的……” 仔细分辨，那含糊的尾音，竟像是“……沈砚之……别抢……”
沈砚之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在暗夜里烧得厉害。这家伙！连做梦都在跟自己抢被子吗？他又是羞窘又是气恼，也顾不得许多，便往萧策那边靠了靠，手上加了点力道，想把被子拽回来一些。谁知他刚一动，萧策忽然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
这一翻身不打紧，他一条结实沉重的手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横了过来，精准地搭在了沈砚之的腰上，将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一带，牢牢圈住。不仅如此，他的脑袋还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温热的呼吸随之喷洒在沈砚之敏感的颈窝处，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沈砚之瞬间僵成了木头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他怀疑能惊醒窗外栖息的寒鸦。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身边这头沉睡的“猛兽”，又怕这过于亲密的接触会暴露自己如鼓的心跳。
过了好半晌，见萧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呼吸均匀地沉睡，沈砚之才稍稍松了口气，试探着，用极轻的力道推了推横亘在自己腰间的铁臂，声音细若蚊蚋：“喂……萧策……松手……”
萧策在梦中不满地哼唧了一声，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沈砚之更紧地箍进自己温暖宽厚的怀抱里，甚至还把脸埋在他颈间柔软的中衣布料上，依赖般地蹭了蹭。那动作，像极了一只寻找温暖和安全感的大型犬类，充满了无意识的依赖和撒娇意味。
沈砚之：“……” 他彻底没了脾气。挣脱是肯定挣脱不开的，难道真要把他踹醒？听着耳畔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透过薄薄寝衣传来的、足以驱散寒意的体温，以及鼻尖萦绕的、独属于萧策的混合着皂角清冽和淡淡药油的气息，沈砚之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贪恋起这份温暖和安稳。最初的僵硬和紧张渐渐褪去，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包裹了他。挣扎了片刻，他最终自暴自弃般地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陷在这个过于亲密的怀抱里，听着那规律的心跳声，竟也迷迷糊糊地再度沉入了梦乡。
有了第一晚的教训，第二晚就寝时，沈砚之学聪明了。他特意抱来一个长长的软枕，郑重其事地放在了床榻正中，将其作为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他板着脸对正在脱外袍的萧策声明：“以此枕为界，各睡各的，谁都不许过界，更不许抢被子！”
萧策看着那枕头，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含糊地应了一声。
然而，沈砚之还是太高估了萧策睡相的下限，也太低估了那“楚河汉界”在萧策本能面前的脆弱程度。翌日天光微亮，沈砚之醒来时，绝望地发现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变本加厉了！那个作为界限的枕头，不知何时已被踹到了床底下，孤零零地躺着。而他自己，不仅再次被萧策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连一条腿都被对方沉甸甸地压着，动弹不得。萧策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睡得无比香甜满足。
沈砚之积攒了一夜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忍无可忍，伸手就去捏萧策近在咫尺的脸颊，用力揉搓：“萧策！你给我醒醒！”
萧策被脸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弄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带着浓重的睡意：“嗯？砚之……怎么了？天亮了？”他的声音沙哑慵懒，带着刚睡醒的磁性。
“你看看你！”沈砚之气得脸颊鼓鼓的，指着两人身上再次纠缠成一团的被子，又指了指床下那个可怜的枕头，“你看看这像什么话！我警告你，再这样，今晚你就给我睡地上榻上去！”
萧策眨了眨眼，总算清醒了些。他低头看了看两人亲密无间的姿势，又抬眼看了看沈砚之因为气恼而绯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眸子，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传递到沈砚之身上。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将试图挣脱的沈砚之更紧地搂住，还把下巴在他发顶蹭了蹭，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身上这么暖和，抱着舒服。”语气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别乱动了，天还早，再睡会儿，外面冷。”说着，竟真的又闭上了眼睛，一副要继续安享美梦的模样。
沈砚之被他这番无赖言论气得差点背过气，挣扎了几下，却发现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挣脱不开这铁箍般的怀抱。最终，他只能放弃抵抗，认命地瘫在萧策怀里。罢了罢了，跟这蛮牛讲不通道理。他愤愤地想。可是，听着耳畔逐渐重新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感受着包裹全身的令人安心的暖意，鼻尖是他早已熟悉的气息，沈砚之发现自己心底那点气恼，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归属感。
自那以后，沈砚之便彻底放弃了“划清界限”的徒劳尝试。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适应这种睡眠方式。有时夜里被寒意冻醒，他会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身边那个巨大的热源靠近一点点。而神奇的是，哪怕在熟睡中，萧策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靠近，然后无比自然地伸出手臂，将他重新捞回怀里，搂得更紧，用体温驱散他的寒冷。
有一次，萧策半夜醒来，借着窗外雪光，看见沈砚之背对着自己，身体似乎因为冷而微微蜷缩着。他愣了一下，想也没想，立刻小心翼翼地将身上所有的被子都掀起来，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沈砚之身上，把他裹成了一个温暖的茧，而自己则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后半夜，沈砚之被热醒，才发现身上的异常，一扭头，看见萧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着，嘴唇都有些发白。沈砚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他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把温暖的被子分了一大半盖回萧策身上，自己则主动靠过去，紧紧贴着他，用体温互相取暖。那一夜，两人挤在一床被子里，睡得格外沉，格外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寒冬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府里细心的下人们渐渐发现，自从将军搬去与沈大人同住后，不仅将军往日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的旧伤似乎发作得少了，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而素来清瘦畏寒的沈大人，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精神头更足了。连带着，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小厮也察觉，今年书房的炭火盆，似乎烧得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旺，暖融融的，充满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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