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策最近迷上了一件让全府上下都颇感意外的事——练字。
这事的起因,说来也简单。那日大朝会,沈砚之就南方水患之事呈上一份条理清晰、对策详尽的奏折。年轻的皇帝览罢,龙颜大悦,不仅采纳了其建言,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特意称赞了沈砚之那一手好字,言其“风骨峭峻,清雅脱俗,观字如观人,沈爱卿实乃文臣典范”。
这话本是皇帝随口夸赞,却像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地投进了萧策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下朝回府的路上,萧策骑在马上,看着身侧坐在轿中、神色如常的沈砚之,心里头那股混合着骄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较劲心思,便暗暗滋生起来。
当天下值后,萧策便一头扎进了沈砚之的书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几本沈砚之平日里临摹的字帖。他将其像捧着武功秘籍般捧到沈砚之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砚之,从今日起,你教我写字。”
沈砚之当时正批阅公文,闻言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扶了扶额角,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萧大将军,你何时对这舞文弄墨的事上了心?你的枪法兵法,足以傲视群雄,何苦来受这笔墨的束缚?”
“少废话!”萧策耳根微热,却故意板起脸,摆出将军的威严,“你就说教不教吧!莫非是怕我学会了,抢了你‘文臣典范’的风头?”他这话带着激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极了盯上猎物的豹子。
沈砚之何等聪明,略一思忖,便猜到了七八分缘由,心下觉得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熨帖。他放下笔,莞尔道:“也罢,既然萧将军有如此雅兴,我岂敢藏私?只怕将军这握惯了丈八长枪的手,拿不稳这小小的羊毫。”
这话可真是一语成谶。
萧策的手,是在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开得了最强的弓,提得起最沉的金背大砍刀,稳如磐石。可当那支轻飘飘的毛笔落入他指间时,却仿佛重若千钧,变得无比桀骜不驯。他使出浑身解数,绷紧了手臂每一块肌肉,如临大敌,可笔下出来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软塌塌地趴在宣纸上,别说风骨了,连基本的工整都谈不上,活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蚯蚓在纸上胡乱爬行。
沈砚之起初还能维持着君子风度,只是嘴角微微抽搐。可当萧策憋着气,额角冒汗,终于“画”出一个缺胳膊少腿、墨团糊成一团的“永”字时,沈砚之再也忍不住,侧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最终化为一阵清越却毫不留情的笑声。
“哈哈哈……萧大将军,你这字……怕是拿去军中当加密军报,敌国细作都破译不出来……”
萧策本就写得心烦意乱,挫败感十足,被沈砚之这么一笑,脸上更是挂不住,顿时恼羞成怒,将手中的笔往砚台上一摔,溅起几点墨汁:“笑什么笑!不许笑!这破玩意儿,比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还难!这笔杆子轻飘飘的,还不如我烧火棍好使!”
看着他气急败坏、脸颊涨红的样子,沈砚之好不容易止住笑,用袖子拭了拭笑出的眼泪,走上前,弯腰捡起那支被“迁怒”的毛笔,用清水细细冲洗干净,又重新蘸饱了墨,递回到萧策面前,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谁让你一开始就非要挑战高难度的?凡事需得循序渐进。来,我教你,握笔要虚掌实指,手腕放松,力透笔尖,而非用蛮力……”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走到萧策身后,微微倾身,伸出自己的右手,轻轻覆在了萧策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大手上。沈砚之的手指修长白皙,冰凉细腻,与萧策粗糙、温热、布满厚茧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触碰,两人俱是一怔。
萧策只觉得手背上传来一阵微凉的柔软触感,像最上等的丝绸拂过,让他心头猛地一悸。紧接着,沈砚之温热的呼吸便若有若无地喷洒在他的后颈和耳廓,带着淡淡的墨香和沈砚之身上特有的清冽药草气息,像羽毛轻轻搔刮,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萧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并且那红晕还有向脖颈蔓延的趋势。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比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紧张,手里的笔更是抖得不成样子,原本想写的一横,生生在纸上晕开了一大团浓黑的墨迹。
沈砚之显然也感受到了手心下肌肉的瞬间紧绷和那只手的颤抖。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自己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烫,却强作镇定,用空着的左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萧策的手背,语气带着一丝薄嗔:“专心点!手腕放松,感受笔锋的走向,心随意动,别跟笔杆子较劲!”
“哦……哦。”萧策胡乱地应着,试图集中精神,可所有的感官却都不听使唤地聚焦在了身后的怀抱和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上。沈砚之几缕未束好的柔软发丝垂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肩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鼻尖萦绕的尽是对方身上好闻的气息,清冷中带着安神药物的微苦,让他莫名心安;而手背上那温凉柔软的触感,更是像带着魔力,让他心跳失序,血液奔流,哪里还能感受到什么笔锋走向?满脑子都是:砚之离我好近……他的手好软……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喂!”沈砚之很快发现手下的人又走了神,笔下的线条依旧僵硬无力,忍不住用笔杆的尾端,轻轻敲了敲萧策的头顶,语气带着威胁,“萧大将军,你若再这般心猿意马,神游天外,这师者,我可就不当了。”
“别!别不教!”萧策猛地回过神,像是怕沈砚之真的抽手离开,下意识地反手轻轻抓住了沈砚之欲要收回的手指,又立刻像被烫到般松开,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连忙保证,“我学!我这次一定好好学!专心致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摒除杂念,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笔尖上。
如此这般,在沈砚之近乎手把手、耳鬓厮磨的教导下,萧策的字总算勉强脱离了“鬼画符”的范畴,虽然依旧称不上好看,但至少横是横,竖是竖,能看出个大概模样了。这般磕磕绊绊地练了半个来月,萧策自觉大有长进,一股显摆的冲动按捺不住。
这日,他瞅准沈砚之被同僚请去商议要事、不在书房的空档,偷偷摸摸铺开一张上好的洒金笺,屏息凝神,使出吃奶的力气,写下了一行自认为颇有“风骨”的大字:“沈砚之是个小气鬼”。写罢,他还颇为得意地欣赏了一番,觉得这七个字结构匀称,笔力遒劲(自认为),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因为沈砚之最近限制他吃甜食),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浆糊把这“杰作”贴在了沈砚之书案最显眼的一摞卷宗上。
沈砚之回来看到这明目张胆的“挑衅”,先是一愣,待看清那依旧歪歪扭扭却努力想装出气势的字迹,以及所写的内容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文人风度了,卷起袖子就冲出了书房。
“萧策!你给我站住!”
于是,将军府的下人们便有幸目睹了如下景象:素来清冷自持、行止端方的沈大人,竟提着衣摆,不顾形象地追着他们那位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绕着院子跑了整整三圈!萧策一边跑一边回头笑,嘴里还嚷着:“我说错了吗?一块桂花糕都不让多吃,不是小气鬼是什么!”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直到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双双停在回廊下,扶着柱子喘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彼此看着对方狼狈又畅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那点“恩怨”早已烟消云散。
笑闹过后,萧策忽然收敛了神色,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递给沈砚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喏,给你的。”
沈砚之疑惑地接过,展开。纸张上,是用心写下的两个大字——“平安”。笔画依旧有些生涩,结构也不算完美,但能看出书写者的无比认真,每一笔都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和心意。在“平安”二字的旁边,还用朱砂笨拙地画了一个圆不圆、扁不扁的果子,旁边点缀着几个小点,赫然是沙棘果的模样。
沈砚之的目光凝在那两个字和那个丑丑的沙棘果上,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涌上一股温热的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指尖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将纸张重新叠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郑重地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荷包里,紧挨着那枚他从不离身的、萧策当年送他的和田玉平安扣。
“写得……还是不好看。”萧策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心里甜得像是灌了蜜,却又忍不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嘲道。
沈砚之抬起眼,望向萧策,眸中漾着水色般温柔的光。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因情绪涌动而带着一丝微哑:“挺好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俏皮,“比上次那锅差点把厨房点着的桂花糕,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萧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声在廊下回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雀鸟。他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沈砚之梳得整齐的头发,将其揉乱了几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那说好了,我以后天天写给你看。就写‘平安’,写到咱俩都七老八十,好不好?”
沈砚之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微微红了耳尖,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自那以后,沈砚之那个专门存放重要信函和手稿的多宝阁里,便多出了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上了锁,钥匙只有他一人有。匣子里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叠宣纸。纸张从粗糙到细腻,字迹从最初的歪斜扭曲、墨团遍布,到后来的渐有章法、力透纸背,记录着一位将军笨拙而执着的学习历程。而每一张纸的角落,无一例外,都画着一个或大或小、或红或黑、丑得独具特色的小小沙棘果。
那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一个笨拙却无比温柔的秘密,诉说着沙棘树下初见时的狼狈,书房里互相涂抹的墨渍,厨房中烟火缭绕的甜蜜,冬夜里相拥而眠的温暖,以及,所有说不出口的牵挂和祈愿,最终都沉淀在这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