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赶上休沐，连日阴霾的天空也识趣地放了晴，阳光和煦，秋风送爽。沈砚之盘算着去西市逛逛，添置些新出的墨锭，再挑几刀好纸。他素来喜静，平日若非必要，极少涉足嘈杂的集市，但今日天气实在太好，便也动了出门走走的心思。
他刚换好一身寻常的月白长袍，还未出房门，萧策就像嗅到味道的大型犬般跟了过来，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脸上堆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和赖皮的笑：“砚之，要出门？我陪你一起去！”
沈砚之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不过是去买些笔墨，何须劳烦萧大将军作陪？你今日不是约了兵部的人切磋武艺？”
“嗐！那帮小子，哪比得上陪你重要？”萧策大手一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却理直气壮，“再说了，西市人多眼杂，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他后半句没说完，但眼神里那点“我得去给你撑场子”的意味明显得很。
沈砚之岂会不知他那点心思？这人分明是在府里憋闷久了，又想跟着去瞧市井的新鲜热闹。看着萧策那副“我意已决，你必须带我”的架势，沈砚之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故作沉吟，直到萧策快要按捺不住时，才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萧策顿时眉开眼笑，立刻转身回房，三两下换下便于活动的常服，动作快得像生怕沈砚之反悔。
两人并肩出了府门，穿过几条清静的巷弄，还未真正踏入西市，喧嚣的人声、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萧策果然如同出了笼的鸟儿，一双锐利的眼睛不住地左右打量，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他常年戍守边关，所见多是黄沙戈壁、军帐烽火，即便回京，也多是在宫闱府衙之间走动，对于这般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繁华，既感陌生，又觉新鲜。
刚走到街口，一个围着不少孩童的糖画摊子便吸引了萧策的注意。只见摊主老人手法娴熟，舀起一勺融化的糖稀，手腕翻飞间，或提、或顿、或放、或收，眨眼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便呈现在光洁的石板上。旁边还有个转盘，上面画着各种生肖和吉祥图案。
“嘿！这玩意儿有趣！”萧策眼睛都直了，拉着沈砚之的袖子就往人堆里挤，“砚之你看！那龙画得真精神！这还能转着玩？”他那兴奋劲儿，跟周围踮着脚、眼巴巴瞅着糖画的孩童别无二致。
沈砚之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乐，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唇角微扬。他掏出几枚铜钱，递给摊主，温声道：“老丈，麻烦要一个糖龙。”
当那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光泽的糖龙递到萧策手里时，这位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竟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童，举着那比手掌还大的糖龙，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然后便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全然不顾周围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沈砚之跟在他身侧，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和那略显违和的举动，心底一片柔软，只觉得这秋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
路过一家规模不小的布庄时，热情的老板娘眼尖，见二人气度不凡，连忙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招呼：“二位公子爷，快里边请！瞧瞧我们新到的江南料子，都是上好的棉缎，如今天凉了，正适合做几件新棉袄过冬呢！”
沈砚之对此并无兴趣，微微颔首便想离开。谁知萧策的目光却被店内一匹月白色的锦缎吸引住了。那料子质地细腻，光泽柔和，像极了沈砚之平日里常穿的那种颜色，但似乎更软和些。他停下脚步，指着那匹料子，对沈砚之道：“砚之，你看这个颜色，衬你。做件新袍子肯定好看。”
沈砚之无奈地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道：“我有衣服穿，快走吧，还得去买墨呢。”
老板娘何等精明，立刻看出关键所在，忙不迭地拿起那匹月白锦缎，对着沈砚之比划，嘴里夸赞道：“这位公子爷真是好眼光！这料子是我们刚到的货，用的是最上等的蚕丝，软和透气，颜色又正，最是配这位白衣公子的气质了，清雅脱俗！”
萧策一听“衬你”、“清雅脱俗”，顿时眉开眼笑，仿佛老板娘夸的是他自己一般，当即掏出钱袋，爽快地道：“好！就这匹了，给我们沈大人量体裁衣！”
沈砚之还想推拒，萧策却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他半推半请地拉进了店里。老板娘拿着软尺过来，要给他量尺寸，沈砚之向来不喜与生人过分亲近，尤其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丈量身体，顿时窘得耳根通红，浑身不自在。趁着老板娘去取记录册的间隙，他羞恼地抬手，在萧策结实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低斥道：“萧策！你胡闹什么！”
萧策吃痛，却只是龇牙咧嘴地笑，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道：“做件新衣服怎么了？我看这料子好，就想给你买。”那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和隐约的讨好，让沈砚之那点不快也瞬间烟消云散了，只得红着脸，由着老板娘忙活。
好不容易从布庄出来，没走多远，又看到一个卖各式面具的摊子。萧策顿时又来了兴致，拿起一个青面獠牙、造型夸张的鬼怪面具，顺手就戴在了脸上，然后猛地转身，凑到正低头看路边摊上文房四宝的沈砚之面前，故意压低了嗓子发出怪声：“吼——！”
沈砚之全无防备，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狰狞鬼脸，吓得他心脏骤停，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反应，抬手就是一掌推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按在了萧策毫无防备的胸口上。
“哎哟！”萧策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被推得后退了半步，捂着胸口摘下面具，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夸张地直咧嘴，“沈砚之！你下手也太狠了！我这胸口旧伤还没好利索呢……”
沈砚之惊魂甫定，看清是萧策恶作剧，又气又笑，瞪着他道：“活该！谁让你装神弄鬼吓唬人！”话虽如此，他眼里却并无多少责怪，反而漾着浅浅的笑意，如同春水泛波。
萧策揉着胸口，看着沈砚之难得流露出的生动表情，也觉得这一下挨得值了，嘿嘿笑了起来，将那面具买下，说是留个纪念。
两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说书茶馆门口。里面座无虚席，喝彩声阵阵。萧策好奇，拉着沈砚之道：“走，进去听听，歇歇脚。”
他们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伙计送上热茶。只听那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正讲到精彩处，却是“镇北将军单臂退敌”的桥段。说书人口若悬河，将萧策如何临危受命，如何在重伤断臂的情况下，仅凭一己之力，浴血奋战，智勇双全，杀得蛮族丢盔弃甲的故事，说得是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引得满堂喝彩。
萧策本人听得是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跟着茶客们一起叫好，乐不可支，低声对沈砚之道：“听听，这老头儿可真能编，把我说的跟天神下凡似的，我哪有那么厉害？当时要不是……”
他话音未落，却瞥见身旁的沈砚之微微垂着头，捧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侧脸在茶馆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安静。萧策心中一动，仔细看去，竟发现沈砚之的眼圈微微泛着红，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水光和痛楚，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萧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他明白，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于沈砚之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充满担忧和后怕的煎熬岁月。那“单臂退敌”的背后，是他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差点永远留在边关的凶险。沈砚之当时虽在京城，但那些日夜的提心吊胆、收到军报时的恐惧，萧策即便不在他身边，也能想象一二。
他收起玩笑的神色，在桌下悄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沈砚之放在腿上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抚慰：“别听他瞎吹。都是夸大其词。当时……要不是你后来托人送来的那些极品伤药，我哪能好得那么快？说起来，还是你的药管用。”
沈砚之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轻轻挣脱开萧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默默打开，里面是几块他们刚才在点心铺买的、还带着温热的桂花糕。他拿起一块，递到萧策面前，声音有些微哑，却竭力维持着平静：“走了半天，饿了吧？吃点甜的。”
萧策看着他那双微红的眼睛和递到眼前的糕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软。他接过桂花糕，塞进嘴里，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忽然倾身，凑到沈砚之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其认真地说：“沈砚之，以后……等我们都闲下来了，咱们常像今天这样，出来逛逛集市，听听书，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桂花糕的甜香，拂过沈砚之敏感的耳畔，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他的心跳猝然加速，脸颊也悄悄染上绯色。他没有看萧策，只是低着头，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良久，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茶馆老旧的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笼罩住两人不知何时又悄悄在桌下交握在一起的手上。那阳光暖融融的，一直暖到了彼此的心里最深处。窗外市井的喧嚣仿佛渐渐远去，只剩下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茶香与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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