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策从边关风尘仆仆地归来,除了带回一身征尘和几处新添的伤疤,行囊里还多了一件用软牛皮仔细包裹的物事。那是一把造型古朴却锋芒内敛的匕首,刀鞘是上好的乌木所制,打磨得光滑温润。最引人注目的是刀柄处,镶嵌着一颗拇指指甲盖大小、色泽深邃如夜空的蓝宝石,在光线下流转着幽幽的光芒。据亲兵说,这是萧将军在一次奇袭中,从溃逃的蛮族首领身上缴获的战利品,是件难得的宝贝。
萧策第一眼看到这颗宝石,就觉得它像极了沈砚之那双沉静时、仿佛盛着整个星空的眸子。他几乎是立刻就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匕首送给沈砚之。京城看似太平,但也难免有宵小之辈,沈砚之一个文弱书生,随身带把锋利的匕首,总能让他安心些。可这念头虽清晰,真要送出手,萧策却犯了难。他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送东西也是大刀阔斧,可偏偏对着沈砚之,那些在战场上运用自如的“战术”全都失了效。他想象着自己郑重其事地递上匕首,说“送你防身”的场景,总觉得有些别扭,怕沈砚之嫌他粗鲁,又怕对方看出自己那点藏在“防身”借口下的、更深层的心思。
踌躇了几日,萧策终于想出一个“妙计”:趁沈砚之去衙门处理公务、不在书房的时候,偷偷把匕首放在他常坐的那张紫檀木大书案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样,沈砚之回来一眼就能看到,既免去了当面赠送的尴尬,又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打定主意后,萧策像个潜入敌营的斥候,瞅准时机,溜进书房,小心翼翼地将那牛皮包裹放在案几正中,还特意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那颗蓝宝石能正好对着门口的光线。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般,松了口气,又有些做贼心虚地迅速离开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沈砚之今日因事提前回府,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管家的声音。原来老管家是照例来收拾书房,一进门就看见了案几上那个突兀的牛皮包裹。好奇心驱使下,他打开一看,顿时被那华美的匕首和硕大的蓝宝石晃花了眼。老管家在沈府侍奉多年,几乎是看着沈砚之长大的,对将军和大人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愫早已心知肚明。此刻见到这明显价值不菲、又带着异域风情的宝物,立刻自行补全了前因后果,脸上露出欣慰又了然的笑容。
正当管家捧着匕首啧啧称奇时,沈砚之迈步走了进来。管家一见主人回来,立刻献宝似的将匕首捧到沈砚之面前,一双老眼笑成了缝,语气充满了激动和祝福:“大人!您快瞧瞧!这定是将军送给您的吧?老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蓝宝石呢!将军这回可真是用了心了,这……这怕是定情信物吧?真是贵重,太贵重了!”
“定情信物”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直劈得沈砚之耳根嗡鸣,脸颊“腾”地一下瞬间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他心跳如擂鼓,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强自镇定,一把从管家手中“夺”过匕首,眼神飘忽不敢与管家对视,手指故作不经意地摩挲着冰凉的刀刃,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轻描淡写地解释:“休、休得胡说!什么定情信物……不过是一把……一把寻常的匕首罢了。萧策他……他大概是觉得好看,随手丢在这儿的。”
可他这番苍白无力的辩解,如何能打消老管家那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管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副“老奴懂,老奴都懂”的表情,躬身退下了。更糟糕的是,这“定情信物”的说法,不知怎的,竟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出了沈府,翌日便直达天听……哦不,是直达了御史们的耳朵。
第二天大朝会,气氛原本庄严肃穆。就在快要散朝时,一位素来与沈砚之关系尚可、却也有些促狭的御史大夫,忽然出列,笑眯眯地朝着沈砚之的方向拱了拱手,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遭同僚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大人,恭喜恭喜啊!听说昨日萧将军凯旋,特地赠予您一把镶嵌着稀世蓝宝石的匕首作为……呵呵,聊表心意?看来二位大人好事将近,届时可别忘了请老夫喝杯喜酒啊!”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顿时引来无数道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砚之身上。沈砚之当时正手持玉笏,垂眸静立,闻言猛地抬头,整张脸连同耳朵尖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血色蔓延,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只觉得手中的玉笏变得滚烫沉重,险些脱手掉落在地,慌忙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镇定,朝着那御史回了一礼,声音干涩地辩解:“王御史说、说笑了……不过是萧将军带回的一件寻常玩意儿,并非什么贵重之物,更谈不上……谈不上其他。”
他这反应,在旁人看来,更是坐实了“心虚”。下朝的路上,沈砚之都能感觉到身后那些若有似无的低语和目光,如芒在背。他几乎是一路疾走回府,胸中憋着一股无名火,又羞又恼,直冲萧策所在的书房。
“萧策!”沈砚之推开书房门,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了,气冲冲地走到正埋首于一堆木屑中的萧策面前,将那把用牛皮重新包好的匕首“啪”地一声放在桌上,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你……你送我匕首做什么?现在可好!满朝文武……连御史台都知道了!都在传我们……我们……” 后面那几个字,他实在羞于启齿,堵在喉咙里,化作更深的绯色涌上脸颊。
萧策被他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弄得一愣,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木屑。他手里正举着一个刚雕刻成形的木牌,上面是五个依旧歪歪扭扭、但已能清晰辨认的大字——“沈砚之专属”。他看看怒气冲冲的沈砚之,又看看桌上的匕首,茫然地挠了挠头,眼神坦荡得如同初融的雪水:“送匕首怎么了?我瞧这匕首锋利,上次你不是还说书房的裁纸刀太钝,不好用吗?这把快,切纸肯定利索。”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送一把镶着宝石的利器用来裁纸,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看着他这副全然不解风月、只务实用的耿直模样,沈砚之满腔的羞恼和兴师问罪的气势,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瞬间泄了气。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从头到尾,真的只是自己心思过于细腻,想岔了?萧策这个榆木疙瘩,可能真的只是单纯觉得这匕首好用而已……这个认知让他脸颊更烫了,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对自己刚才失态的懊恼交织在一起,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谁、谁要用这么贵重的匕首裁纸!暴殄天物……”
嘴上虽这么嫌弃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把匕首上,看到那颗深邃的蓝宝石在光线下闪烁,想到这是萧策从险恶的战场上带回、并且第一个想到要送给自己的东西,心底深处又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微甜。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将匕首拿了过来,动作有些别扭,却又带着几分珍重地,别在了自己月白色长袍的腰间。那抹幽蓝 against 素白,竟意外地和谐。
萧策看着他口是心非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很快又被手里的木牌吸引了注意力,继续专心致志地打磨起边角来。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两人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练剑活动筋骨。沈砚之心思有些杂乱,剑招使得心不在焉,剑尖总是不自觉地、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往萧策身上偏。萧策笑着,轻松地用未出鞘的长剑格挡开他的攻势,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和几分得意:“想刺我?就凭沈大人你这软绵绵的几下子,再练十年也不是我的对手。”
“谁要刺你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沈砚之嘴硬地反驳,脸颊微热,手下剑招却故意一变,剑尖划过一道刁钻的弧线,带着一丝赌气般的力道,“铮”地一声擦过萧策的手腕,带起一溜细小的火花。
萧策手腕一翻,精准地用剑鞘压住了沈砚之的剑身,随即忽然收势,将长剑归鞘。他看向微微喘着气、脸颊泛红的沈砚之,眼神变得有些微妙。他伸手入怀,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普通棉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沈砚之面前,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迟疑和……讨好?“那个……早上是我不对,没想周全。这个,给你,算是……赔罪。”
沈砚之疑惑地接过,入手微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层棉布,里面露出的,竟是一块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蓝宝石碎片!那宝石的颜色质地,与匕首柄上那颗如出一辙,只是小了许多。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块碎片的边缘,被人用极其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手法,勉强磨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近似心形的形状!
“我……我看匕首上那颗宝石太大,晃眼,就……就敲了一小块下来。”萧策的耳根明显红了,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沈砚之震惊的目光,声音也越来越低,带着几分窘迫,“管家……管家前两天跟我说,说现在京城里的年轻人,都时兴送这种……这种小石头当信物……我、我就想着……”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然自己也觉得这举动有些蠢。
沈砚之捏着那块带着萧策体温、形状滑稽的蓝宝石“心”,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的样子,先是愣住,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涌上,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越,带着释然和浓浓的暖意。
“萧策啊萧策……”沈砚之笑得眼尾泛起了泪花,好不容易止住笑,他看着一脸茫然不解的萧策,无奈又宠溺地摇头,“你是不是被管家给骗了?哪有人……哪有人送定情信物,是先把宝石从礼物上敲下来一块的?还是这么个……丑样子?” 他指尖摩挲着那歪斜的心形,语气里却毫无嫌弃,只有满溢的温柔。
萧策被他说得一愣,张了张嘴,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赔罪”的礼物似乎搞砸了,脸上顿时露出懊恼和沮丧的神情,像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
沈砚之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因流言而起的羞窘和别扭也烟消云散了。他止住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伸出手,将那块笨拙的蓝宝石碎片轻轻放回萧策宽大的掌心,然后,低头,解下了自己一直佩戴在腰间的一枚羊脂白玉双鱼佩。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精美,两条鱼儿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象征着和谐与永恒,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念想,他自幼便贴身携带,从未离身。
在萧策困惑的目光中,沈砚之指尖微一用力,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那完整的双鱼佩竟从鱼嘴处分开,成了均匀的两半。他拿起其中一半,拉过萧策的手,将带着他体温的半块玉佩,郑重地放入那只刚刚还握着宝石碎片的、粗糙的掌心。然后,将另外半块,紧紧握在了自己手里。
“要送……”沈砚之抬起眼,望向萧策骤然睁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狂喜的眸子,他的脸颊绯红如晚霞,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送成对的。”
萧策呆呆地看着手心里那半块还带着沈砚之体温的玉佩,又抬头看看沈砚之手中那另外一半,再看看沈砚之那双盈满了水光、却无比清晰映着他自己身影的眸子。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反应过来,狂喜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了,一把将沈砚之紧紧地、用力地拽进自己怀里,双臂如同铁箍般环住他,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砚之!这……这意思是说……你答应我了?我们……”
“闭嘴!不许说出来!”沈砚之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脸颊紧紧贴着他坚实滚烫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如擂鼓般的心跳,与自己失序的心跳共振在一起。他羞得无以复加,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一阵秋风吹过,院墙边那株高大的海棠树摇曳着,纷纷扬扬的花瓣如同粉色的雪花,簌簌落下。有几片调皮的花瓣,打着旋儿,恰好落在了两人紧紧交握的、各握着半块玉佩的手上,仿佛给这对有情人之间,这笨拙、真挚却又无比浪漫的心意,盖上了一个温柔而绚丽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