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三日,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潮湿阴冷的空气无孔不入,仿佛能渗透进人的骨缝里。对于常人而言,这或许只是增添了几分烦闷,但对于身上布满旧伤的萧策来说,这无疑是难熬的折磨。
尤其是左肩下方那道最深、最狰狞的箭伤,以及断臂处的旧创,每逢这种天气,便如同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穿刺,又像是关节里被灌满了沉甸甸的、锈蚀的铅水,酸胀刺痛,绵延不绝。白日里尚可凭借意志力强撑,谈笑风生,处理军务,尽量不露痕迹。可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那蚀骨的疼痛便愈发清晰尖锐,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今夜亦是如此。听着身旁沈砚之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确认他已经睡熟,萧策才咬着牙,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试图不惊动身边的人,摸索着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他看见沈砚之侧卧的睡颜,在朦胧中显得格外安静柔和,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惜和歉意。他不想让沈砚之看到自己狼狈痛苦的样子,更不愿他为此担心。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随手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上,然后从床头暗格里摸出那个熟悉的、散发着浓烈药油气味的小瓷瓶,赤着脚,像一尾无声的鱼,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卧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没有点地龙,比卧室要冷上许多。萧策也顾不得这些,径直走到书案旁的太师椅坐下,借着从窗户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熟练地解开寝衣的系带,将左边衣袖褪至腰间,露出肌肉结实却布满各种伤疤的精壮上身。他拔掉药瓶的木塞,将粘稠刺鼻的药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咬紧牙关,带着一股狠劲,用力按向那处疼得最厉害的旧箭伤。
药力伴随着火辣辣的痛感渗透进去,让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就在他准备第二次上药时,身后却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带着睡意和担忧的询问:
“又疼得厉害了?”
萧策动作一僵,猛地回头。只见沈砚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衣,墨发未束,松散地垂在肩头,手里还端着一杯兀自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他显然是被自己起身的动静惊醒,眼睫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裸露的、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微微痉挛的后背上,写满了清晰的心疼。
“吵醒你了?”萧策下意识地想将褪下的衣服拉起来,掩饰那片狰狞的伤疤,“没事,老毛病了,上点药就好,你快回去睡……”
沈砚之却没有动。他端着水杯走过来,将温水塞进萧策冰凉的手里,触碰到他指尖的低温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从萧策手中拿过那个小药瓶,指尖沾了些许药膏,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别动,我来。”
萧策握着那杯温热的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看着沈砚之绕到他身后,一时间竟忘了反应,也忘了拒绝。
沈砚之的目光,彻底落在了萧策宽阔的后背上。烛台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将那些纵横交错、凹凸不平的疤痕照得无比清晰。最刺目的,便是左肩下方那道箭伤,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依旧能看出当时的凶险,疤痕像一条扭曲的、暗红色的蜈蚣,盘踞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周围还散布着其他大大小小的刀伤、箭簇留下的痕迹,共同织成了一张丑陋的、记录着无数次生死搏杀的网。
沈砚之的呼吸滞了滞。每一次看到这些伤疤,他的心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的指尖因为紧张和心疼而微微颤抖,他极力控制着,将温热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片冰凉的、因为疼痛而紧绷的皮肤上。他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碎什么,或是加剧对方的痛苦。
“当时……一定很疼吧?”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消散在淅沥的雨声中。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道最深的箭疤痕路,感受着那粗糙的、与周围健康皮肤截然不同的触感,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军报上传回的“萧将军中箭重伤,性命垂危”那寥寥数字带给他的、如同天塌地陷般的恐惧和绝望。
萧策感受到背后那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的触碰,以及那话语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药膏带来的火辣辣的感觉似乎奇异地缓解了深处的寒痛,而身后人指尖的温柔,则像一股暖流,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仰头喝了一口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滋润了因忍痛而干涩的感官,也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还行。皮糙肉厚的,扛得住。”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深埋已久的愧疚,“比起……比起你当时差点被那支淬毒的箭射中,这点疼,真的不算什么。”
沈砚之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
萧策忽然转过身,动作快得让沈砚之来不及反应。他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准确而用力地握住了沈砚之沾着药膏、尚且停留在半空的手腕。烛光下,他的眼神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要揭开一个尘封已久、却始终压在他心口的秘密。
“砚之,”萧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有件事……我瞒了你很多年。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怕你怪我,更怕你后怕。”
沈砚之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情,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反手握住萧策的手,试图给予他一些力量,同时也稳住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轻声问:“什么事?你说,我听着。”
萧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坦诚和懊悔:“当年那场伏击……那支差点要了你命的冷箭……砚之,它根本不是冲着你去的。”
沈砚之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
萧策握紧了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继续艰难地说道:“是冲着我来的。朝中有人与边将勾结,买通了我身边的一个亲兵……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制造混乱,让那支箭‘意外’地射向你这个随军的文官。一旦你出事,我必定方寸大乱,他们便可趁机取我性命,再将罪责推给蛮族或是意外……是我识人不明,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卷进了这样的危险里,还差点……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后怕和自责。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底多年,如今终于说出口,他反而有一种虚脱般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忐忑,他紧紧盯着沈砚之的眼睛,生怕从中看到厌恶或恐惧。
沈砚之彻底愣住了,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那是一次针对他本人的、来自政敌的卑劣报复,为此内疚了许久,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萧策为他挡箭重伤。他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竟是萧策替他承受了本该指向他的明枪暗箭,而自己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享受着对方以生命为代价的庇护。
寂静在书房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棂,啪嗒,啪嗒,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良久,沈砚之忽然轻轻地、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点难以置信,随即变得越来越清晰,充满了释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萧策被他这反应弄懵了,忐忑不安地唤他:“砚之?你……你没事吧?”
沈砚之止住笑,抬起另一只没有沾药膏的手,指尖轻轻抚上萧策因紧张而绷紧的脸颊,划过他下巴上冒出的、有些扎手的青色胡茬。他的目光温柔而清澈,仿佛能洞穿一切:“我就说……当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的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怎么会犯那种低级的、近乎失手的错误……原来如此。”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你……你不生气?不怪我瞒着你?”萧策的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小心翼翼的确认。
“生气?”沈砚之故意板起脸,佯装恼怒地瞪着他,但眼底却漾着水一般的柔光,“我当然生气。我气你这个笨蛋,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这么多年?把我当外人吗?觉得我知道了会害怕,会离开你?”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愧疚,“但我更气我自己……气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迟钝,没有早点发现你身边的隐患,没有能为你分担一丝一毫……让你一个人,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和后怕,过了这么久……”
这番话如同最温暖的泉水,瞬间涤荡了萧策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和不安。他猛地将沈砚之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把脸埋在沈砚之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哽咽和无比的坚定:“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瞒你任何事。砚之,我发誓。”
沈砚之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和那颗紧贴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回抱住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背脊,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
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些,烛火在桌上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萧策忽然低下头,温热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无比的珍视,吻了吻沈砚之方才抚过他脸颊的指尖。
那轻柔如羽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沈砚之的全身,让他的心跳骤然失控,如同窗外渐渐密集起来的雨点,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他脸颊爆红,羞赧地想要抽回手,却被萧策更紧地握住。
“别动……”萧策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依赖的意味,“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有你在身边……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沈砚之果然不再动了。他安静地靠在萧策怀里,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和窗外淅沥的雨声,感受着彼此相贴的体温。空气中弥漫着药油的辛辣气味,却奇异地混合出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
那一夜,书房的烛火亮了很久很久。没人知道他们后来还低声交谈了些什么,是回忆往昔的惊险,还是倾诉多年的牵挂,或是规划着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未来。只知道,当第二天清晨,持续了三日的秋雨终于停歇,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时,沈砚之那张堆满卷宗的书案上,多了一个崭新的、带着天然石纹的端砚,砚台里,是某人起早磨好的、浓淡正宜的墨汁,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而在书房另一角,那副被擦得锃亮的明光铠旁边,则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衣。那是沈砚之的衣裳,不同的是,在衣领内侧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被人用同色的丝线,笨拙却认真地,绣上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