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时日，吏部尚书家的那位小公子，往沈府跑得是越发勤快了。这位公子姓柳，单名一个“彦”字，年纪轻轻，在京城颇有些才名，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常以风雅自居。他每次登门，理由都冠冕堂皇——或是新得了一方古砚，请沈大人共赏；或是有书法上的疑难，向沈大人请教。
然而，明眼人谁瞧不出他那点旖旎心思？那精心挑选的上好徽墨，那谈论书法时总也控制不住、黏在沈砚之清俊侧脸上的灼热目光，以及那恰到好处、若有似无的恭维和亲近，无一不在昭示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日，柳彦又来了，这次更是带来了一件“重器”——一幅据说是前朝某位书法大家临摹的《兰亭序》摹本，用他的话说，乃是“偶然得之，价值连城”，定要请沈砚之这等真正的行家“品鉴真伪，指点迷津”。
沈砚之虽不喜应酬，但对方打着讨教书法的旗号，又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于情于理都不好直接拒之门外，只得将人请进了书房。柳彦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与沈砚之从笔法结构谈到气韵神采，侃侃而谈，试图最大限度地展示自己的才学与品味。两人便站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俯身细观那幅展开的字帖。
“柳公子请看此处，”沈砚之伸手指着帖上一处行笔转折，语气平和，纯粹是学术探讨，“此摹本虽形似，但神韵稍欠。尤其是这一笔‘之’字的捺脚，真迹应是暗藏波磔，含蓄内敛，而此处的笔锋却略显外露尖峭，转圜之间，火候差了些许。”
柳彦听得连连点头，身体又不自觉地朝沈砚之靠近了几分，几乎要贴上他的手臂，目光更是胶着在沈砚之修长的手指和专注的侧脸上，语气带着刻意的赞叹：“沈大人果然法眼如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真是茅塞顿开……”
他话音未落，就听书房角落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金属零件散落一地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书房内“和谐”的学术氛围。
两人俱是一惊，同时回头。只见萧策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架旁的阴影里，脚边散落着一把他近日里正在研究改进的小型弩箭的零件。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冷冷地扫过站得极近的两人，尤其是在柳彦那几乎要碰到沈砚之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目光锐利如刀。
柳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萧策骇人的脸色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脸上堆起故作惊讶又带着几分虚伪关切的笑容：“原来是萧将军。将军这是……怎么了？可是这弩箭太过精巧，一时失手？” 话语里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看热闹的意味。
萧策没搭理他，只是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弯腰，动作有些粗鲁地去捡拾地上的零件。他刻意放慢动作，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沈砚之的书桌上——那里，赫然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摆盘雅致的桂花糕，正是城西那家有名的“闻香楼”出品，也是沈砚之平日颇喜欢的一款点心。
看到这个，萧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浓烈的酸意，直冲脑门。好啊，又是送字帖，又是送点心，这柳彦倒是会投其所好！他心里醋海翻波，手上捡零件的动作故意弄得噼里啪啦响，像是在发泄满腔的郁闷。
沈砚之将萧策这一系列的反应尽收眼底，从最初的巨响，到黑如锅底的脸色，再到捡零件时那故意弄出的动静，以及瞥见桂花糕时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他何等聪明，立刻便明白了这尊“醋坛子”怕是又打翻了。他强压下嘴角忍不住想要上扬的弧度，心中觉得好笑，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
他不再看地上那个浑身散发着“我不高兴”气息的大个子，转而面向柳彦，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疏离，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地下了逐客令：“柳公子，今日就暂且到这里吧。这幅摹本，公子还需自行细细揣摩。沈某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不多留公子了。”
柳彦也是个识趣的，见沈砚之态度明确，又瞥见角落里那位煞神般的将军脸色越发不善，心知今日怕是讨不到什么好了，只得讪讪地收起字帖，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去。
书房门刚一关上，萧策就“嚯”地站起身，几个大步走到书桌前，看也不看，端起那碟精致的桂花糕，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全部倒进了窗外廊下那只正打盹的大黄狗的食盆里。
“萧策！”沈砚之被他这幼稚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出声制止，“你干什么？好好的点心……”
“难吃！”萧策背对着他，梗着脖子，声音闷闷的，带着十足十的赌气成分。
沈砚之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故意逗他：“难吃？这可是城西‘闻香楼’的桂花糕，你昨天不还念叨着好吃，让我下次多买点吗？”
萧策被戳穿，耳根微红，却依旧嘴硬，强词夺理：“昨天是昨天！今天的……今天的肯定不新鲜了！过期了！吃了闹肚子！”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亲眼见证了这点心变质的过程。
沈砚之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萧策被他笑得更加窘迫，脸颊都泛起了可疑的红晕。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动作有些慌乱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用普通油纸草草包着的东西，塞到沈砚之手里，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眼神却飘忽不定：“喏！给你！吃这个！城南‘福记’的，比那什么‘闻香楼’的甜多了！”
沈砚之疑惑地接过，入手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层油纸，里面的“点心”顿时显露真容——那是几块形状歪歪扭扭、大小不一，边缘还带着明显焦黑痕迹的桂花糕。卖相实在堪忧，与刚才那碟精致点心形成了惨烈对比。但这粗糙的模样，却让沈砚之瞬间明白了来源。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向萧策，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个了？” 他记得萧策在厨房的破坏力，做桂花糕成功那次，已是奇迹。
萧策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声音不自觉地变小了许多，带着点笨拙的坦诚：“昨晚……练的。练了好几次，就这些还能看……”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解释自己的行为，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竟有些委屈，“管家说……说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
这话从一个顶天立地、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极致的反差和难以言喻的真诚。沈砚之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又像是被温热的蜜糖包裹，酸酸软软，涨得满满的。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几块丑得别致、却凝聚着眼前人一夜辛劳和笨拙心意的糕点，指尖微微颤抖。
他拿起其中一块卖相相对最好的，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糕体不算特别松软，甜度也确实如萧策所说，偏甜了些，甚至能尝到一丝极淡的焦糊味。但就是这并不完美的味道，却比他所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任何名家点心都要来得珍贵，来得让他心动。
沈砚之细细地咀嚼着，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萧策目瞪口呆的举动。他忽然踮起脚尖，凑近萧策，将自己咬过一口的那块桂花糕，直接递到了萧策的唇边，那双清亮的眸子含着盈盈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也尝尝？看是不是比‘闻香楼’的甜？”
萧策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糕点，看着沈砚之唇角沾着的一点糕屑，看着他眼中促狭又温柔的笑意，脸颊“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连脖子都变成了同色。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张开了嘴，任由沈砚之将那块带着他牙印和体温的糕点喂进了他嘴里。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但更让他心神震荡的，是方才那近乎亲昵的举动。他机械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问，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确定：“甜……甜吗？”
沈砚之看着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心中的爱意和笑意再也抑制不住。他重重地点头，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甜。很甜。”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锁住萧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比任何人送的，都要甜。”
这句话，像是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萧策心中所有的醋意和阴霾。他傻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像个得到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
从那以后，萧策仿佛跟厨房和点心杠上了。每日下值回来，不管多晚，他总要钻进去鼓捣一阵。于是，沈府的下人们便经常看到，他们威武不凡的大将军，系着不合身的围裙，在烟雾缭绕中，与面粉、糖霜、蜂蜜奋战，然后捧出或焦黑、或形状怪异、但偶尔也能成功的“作品”，献宝似的送到沈大人面前。而沈砚之，无论点心做成什么模样，都会当着萧策的面，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从不浪费。
那位柳彦公子，后来又借着讨教书法的名头来过两次。但每一次，他都“恰好”看到萧将军如同门神一般，面无表情地抱臂立在沈大人身后，或者，更绝的是，拿着一块鹿皮和一小罐油，就坐在沈大人旁边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反复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一看就锋利无比的匕首。那匕首的刀柄上，一颗蓝宝石幽幽发光。
萧策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在战场上淬炼过的、带着杀伐之气的眼睛，时不时地、状似无意地扫过柳彦。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占有欲，几乎凝成了实质。
柳彦公子纵然有再多的风花雪月心思，在这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主权宣告”面前，也只得偃旗息鼓，讪讪地找借口告辞，并且，识趣地再也没敢登门。
每每此时，沈砚之面上虽不显，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但看着萧策那副如同打了胜仗、得意洋洋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心里就像不小心打翻了一罐最上等的槐花蜜，甜丝丝的滋味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连指尖都透着暖意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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