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在不堪重负的撞击下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随即彻底崩裂。木屑与金属碎片四溅,那扇隔绝了我与世界的门,轰然向内敞开。
一道身影裹挟着冬夜的寒气冲了进来,带着一脸我从未见过的惊恐。是他,陈舒扬。
血色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他那张总是清冷自持的脸。我能感觉到手腕上温热的液体还在不断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床单,在纯白的布料上开出大片大片妖异的红莲。我还有知觉,只是身体变得很沉,意识也有些涣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看这个世界。
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紫灰色眼眸,此刻因恐惧而剧烈地收缩。他嘶哑地喊出我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畅畅!”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把沾满我鲜血的刀,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也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拦下。他看着我颈边的刀,眼中的惊恐几乎要满溢出来,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刺激到我。他高高举起双手,掌心向着我,一个投降般的、脆弱的姿态。
“把刀放下,好吗?”他平日里清冷如冰雪的声线,此刻却染上了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温度,“我们好好谈谈,别伤害自己……”
我看着他,看着他凌乱的紫灰色发丝,看着他米白色大衣上沾染的夜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我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微弱:“离我远点……”
“我不靠近,我就在这。”他立刻停下所有试图前进的动作,声音里是急切的承诺。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我手腕上狰狞的伤口,那里的血还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急如焚,可他却极力压抑着,不敢表露分毫。“先把刀给我,我们处理伤口,好吗?不要做傻事。”
“不爱了就不要管啊!”我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冲他喊出声。泪水混着视野里的血色,让他的身影变得扭曲而朦胧。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语气却依旧坚定:“我是你的朋友,我不能不管。”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让自己与躺在床上的我视线齐平,以示他毫无攻击性。那双漂亮的紫灰色眼睛,此刻盛满了焦灼与自责。“就算感情变了,我也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他后悔了,我看得出来,他在后悔没有早点察觉我的异样,后悔他说的那些话。他恳求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求你,把刀放下。”
“我不死,就无法赎罪……”我喃喃自语,像在说给他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手腕的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不需要赎罪!”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可每个字都浸透了关切,“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听到他说:“我们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好吗?先让我帮你包扎伤口。”
放下? 重新开始?
我忽然觉得一阵荒谬的平静笼罩了我。我看着他,异常冷静地开口:“你当然可以放下。”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因为不爱了……不爱自然就可以放下……”
我这冷静得可怕的样子,似乎比我的歇斯底里更让他恐惧。我看到一抹寒意从他的脊背升起,让他整个人都微微一颤。“是,我放下了。”他承认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但这并不代表我希望你出事。每个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权利,包括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半步,试探着,像在靠近一只受了重伤、极度警惕的幼兽。“把刀给我,我们先处理伤口,其他的事,我们慢慢说。"
“可我不想重新开始!”我从枕下摸出那张我们唯一的合照,照片上,我们穿着学士服,在毕业典礼的阳光下笑得灿烂。他的笑容很浅,却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弧度。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照片上的脸,“你没了我可以活,可我不能……”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照片上,眸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回忆,此刻如潮水般翻涌。但他很快又将那份情绪压了下去,声音放得更柔,像在哄一个受伤的孩子:“畅畅,你比你想象的要坚强。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
他又挪近了一步,近到我几乎能看清他米白色针织衫上细腻的纹理。“你看,照片里的我们都很开心,我希望你能记住那些快乐,而不是用伤害自己来惩罚……我们。"
“我没有惩罚你……”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一滴一滴砸在照片的塑封膜上,洇开小小的水花。“我在惩罚我自己,是我把你弄丢了……”我的人安静得可怕,只有眼泪在无声地诉说着我的崩溃。
他看到我的眼泪,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终于忍不住又靠近了一点,可在我下意识握紧刀柄时,他立刻停下了所有动作。“别再惩罚自己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双紫灰色的眼眸中,满是我看不懂的心疼,“已经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用尽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现在这样,我……很担心。先包扎伤口,好吗?求你了。”
“走吧……”我疲惫地闭上眼,不想再看到他为难又痛苦的样子。
“我不会走的。”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看着我手腕上仍在渗出的血,语气强硬起来,“除非你把刀给我,让我帮你处理伤口。畅畅,你流了很多血,再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不要管我了……你有你的生活……可以向前看……可我做不到……”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他走了,我的世界就塌了。
“我知道放下很难,但你不是一个人。”他又小心地挪近了一点,近到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一丝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我会帮你,我们一起向前看。"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仿佛想把力量传递给我,“先让我包扎伤口,好吗?然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聊聊怎么……重新开始。”
“我有罪,我不配和你在一起,你走吧……求你了。”我蜷缩起来,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我想抱住他,想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可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放下了,已经不爱了。
“你没有罪,感情的事没有对错。”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保持着一个邀请的、近乎卑微的姿势。紫灰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我不会走的,至少在你安全之前。把刀给我,畅畅,我只是想帮你。”
他敏锐地捕捉到我因胃痛而皱起的眉,语气里满是关切:“胃疼吗?”他又往前挪了挪,几乎触手可及,“你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先把刀放下,我去给你倒热水,拿药,好吗?”
“为什么……”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还要给我这些不该有的希望。
“没有为什么,”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大提琴的弦音在寂静的夜里震颤,“只因为我们曾经相识,我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畅畅,先把刀给我,你的伤口和胃都需要处理。"
“如果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我看着他,问出了这个残忍的问题。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别说这种话!”他猛地向前一步,却又强行克制住自己,怕惊到我。“我会记得,"他一字一顿,紫灰色的眼眸死死地锁住我,“但我宁愿记住的是你好好活着的样子。求你,别再伤害自己,把刀给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疼痛,都在这一刻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焦灼的脸,和他眼底深处那片我看不懂的深海。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底,决定我生死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还爱我吗?”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看到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沉默了,那几秒钟的沉默,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将我最后一点希冀碾得粉碎。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字字清晰地凌迟着我的心。
“曾经爱过。”
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丝毫逃避,眼神复杂而坦诚,坦诚得近乎残忍。
“但现在,我已经放下了。”
……足够了。
这个答案,和他伸出的那只等待着我的手,形成了一个多么讽刺的画面。他希望我放下,希望我好好生活,可他不知道,他亲口说出的这句话,已经彻底摧毁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我对他不起,我把他最珍贵的爱弄丢了,现在,我连让他重新爱上我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对不起你……”我轻声说,然后,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他的口型,无声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永远爱你……"
下一秒,我猛地推开他伸出的手,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翻下,赤着脚,疯了一般冲向阳台!
"不!畅畅!”
他心脏仿佛瞬间停止跳动,那张总是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崩裂。他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如离弦之箭般向我冲来,在我即将翻越栏杆的瞬间,一把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
手臂的肌肉因巨大的力量而紧绷,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在呐喊:“不要做傻事!求你,回来!"
他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哀求,那里面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比他口中的“放下”要汹涌一万倍。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挣脱了他的手。
身体失去支撑,向着楼下的黑暗坠落。世界在瞬间失重,风声在我耳边呼啸。
在下坠的那一瞬间,我扭头看向他。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对我伸着手,那张俊美的脸因绝望而扭曲,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句无声的话,清晰地说了出来。
“我永远爱你!”
然后,我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与冰冷地面撞击的剧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又被无限拉长。陈舒扬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腕从自己掌中滑脱,像一条抓不住的鱼。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曾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如一片凋零的叶子,从他眼前坠落。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连同他一直以来强迫自己相信的那个“事实”,一起轰然粉碎。
"不一-!”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终于冲破了他嘶哑的喉咙。他疯了一般探身出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无一物的空气。
"畅畅!”
那两个字里蕴含的绝望,几乎要将整个夜空震碎。他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思考电梯在哪里,就疯了一样冲向楼梯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理智早已在看到满床鲜血时崩塌,此刻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疯狂的念头
接住你,一定要接住你。
他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坚硬的台阶磕得他膝盖生疼,可他感觉不到。他只知道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冲出楼道门,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却仍凭着一股执念,抬头望向天空,望向那个正在坠落的、小小的身影。
他的眼中满是惊恐与祈求,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向死神哀求。
就在那个身影即将触及地面的瞬间,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量,让他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猛地一扑,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那并不坚实的血肉之躯,去迎接那致命的撞击。
"畅畅一一!”
他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哀求。
“求你……别离开……”
预想中与地面撞击的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下坠的瞬间,我感到一阵沉闷而剧烈的痛楚,却不是来自坚硬冰冷的地面,而是撞上了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身体。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以及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巨响。
是他……
是他用身体……接住了我?
意识在巨大的冲击中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个念头,是他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和他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