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雪的茶沏得极差,水温太高,烫得舌尖发麻。沈砚之却喝得慢条斯理,看着凌雪坐立不安的样子,觉得比看任何话本都有趣。
“听说先生近日在整理前朝的乐谱?”凌雪没话找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我府里有几本孤本,或许能帮上忙。”
沈砚之挑眉:“凌校尉也懂乐理?”
“略知一二。”凌雪的眼神闪烁,“以前听先生弹过,觉得好听。”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听沈砚之弹过,只是上辈子,他是躲在暗处听的,听了整整十年。沈砚之的琴音是他冰冷人生里唯一的光,却也是他永远够不到的月亮。
重活一世,他在惊蛰那日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胸口还插着那把沈砚之亲手刺进的匕首——上辈子沈砚之得知他屠杀义士的真相,用这把匕首刺穿了他的心口,说“凌雪,你我永绝”。
他摸着空荡荡的胸口,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他后悔自己成了皇家的屠刀,沾了太多血腥,让沈砚之厌弃;后悔自己不懂迂回,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去靠近,把人越推越远;更后悔……直到死,都没说一句“我喜欢你”。
所以这次,他要改。要收起爪牙,要装乖卖巧,要把沈砚之哄到手,哪怕用一辈子去伪装。
“既然如此,改日倒要向校尉讨教。”沈砚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院角的梅树上,“这株红梅开得不错,不知能否讨一枝?”
凌雪眼睛一亮,立刻起身:“我去折!”
他转身时,步伐都带着雀跃,完全没了往日的肃杀。长歌弟子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今日的凌校尉像是换了个人。
沈砚之看着他笨拙地折下最艳的那枝,还不忘拂去花瓣上的雪,忽然觉得指尖发痒。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飞快地勾勒出凌雪的背影,笔尖在他发间添了朵飘落的梅瓣。
“先生在画什么?”凌雪拿着梅花回来,凑过去看。
沈砚之合上画本:“没什么。”
凌雪却看见了那抹玄色的衣袂,心头一热,将梅花递给他:“先生喜欢,我天天给你折。”
沈砚之接过梅花,指尖触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沈砚之低头闻着梅香,掩去眸底的笑意:“多谢。”
雅集过半,忽然有凌雪阁的人匆匆赶来,在凌雪耳边低语了几句。凌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但很快又掩饰过去,对沈砚之道:“先生,我有点急事,先行告辞。”
“公务要紧。”沈砚之颔首。
凌雪转身离去时,步伐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重,玄色披风扫过雪地,留下深深的痕迹。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上辈子今日,凌雪去了城西的贫民窟,屠杀了二十七个“疑似乱党”的平民,其中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那时他还为此弹劾过凌雪,说他草菅人命。凌雪却只是冷笑,说“先生站在云端太久,不知人间险恶”。
沈砚之握紧了手中的梅花,花瓣被捏得变形。
这辈子,他不能让这事再发生。
他对弟子交代了几句,抱起忘机琴,快步追了出去。
城西贫民窟的巷弄狭窄潮湿,雪水混着污泥,散发着腥气。凌雪已卸下伪装,玄铁面具重新戴上,手中的碎雪刀闪着寒光,对准了蜷缩在墙角的妇人。
“凌校尉这是要滥杀无辜?”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凌雪的动作猛地顿住。
沈砚之站在巷口,月白道袍与周围的肮脏格格不入,怀里的忘机琴在雪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先生怎么来了?”凌雪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来劝凌校尉收手。”沈砚之走近,目光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妇人身上,“她怀里的孩子还在襁褓,怎会是乱党?”
“凌雪阁办事,轮不到长歌门指手画脚!”凌雪的声音冷了下来,面具后的目光带着警告——他不想让沈砚之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我不是以长歌门的身份来的。”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以沈砚之的身份,求你放过他们。”
凌雪猛地转头,面具后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看见沈砚之的眼底没有厌恶,没有鄙夷,只有一片澄澈的认真。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软。
他想起上辈子,沈砚之就是因为这些平民与他反目。那时他觉得沈砚之迂腐、天真,如今才明白,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慈悲。
“好。”凌雪收起刀,声音有些沙哑,“我放了他们。”
妇人与孩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雪落在梅枝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为什么?”凌雪问,“先生不怕我骗你?不怕我转头就杀了他们?”
“你不会。”沈砚之看着他,“你若真的冷血,当年就不会在长安街头,救那个被恶犬追赶的乞儿。”
凌雪的瞳孔骤缩。那件事,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沈砚之忽然笑了,抬手摘下他的面具,指尖轻轻抚过他眉骨下的疤痕:“凌雪,别装了。你不是天生的刽子手。”
面具落地的瞬间,凌雪看见沈砚之眼底的温柔,像上辈子无数个深夜,他躲在暗处听到的琴音,熨帖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忽然伸手,将沈砚之紧紧抱住,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带着压抑了两辈子的颤抖:“沈砚之,我……”
我喜欢你。
这句话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沈砚之任由他抱着,抬手回抱住他,指尖穿过他的发,在他的后颈轻轻按了按——那里有个穴位,是长歌门的安神指法。
“我知道。”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上的梅瓣,“我都知道。”
巷口的红梅落了满身,像是为这迟来了两辈子的拥抱,撒下了漫天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