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雪最终还是放了那些平民,但代价是,他被皇帝训斥了一顿,罚俸三月。消息传到长歌门时,沈砚之正在给忘机琴换弦,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让弟子送去了一坛新酿的梅子酒。
“先生,您对凌校尉是不是太好了点?”弟子忍不住问,“他毕竟是凌雪阁的人,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人非圣贤。”沈砚之拨了下琴弦,琴音清越,“何况,他正在变好,不是吗?”
弟子似懂非懂地退下了。沈砚之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指尖在琴弦上摩挲。他知道凌雪的“变好”是装的,就像他知道自己的“慈悲”里藏着私心一样。
但那又如何?
这辈子,他只想遵从本心。
几日后,凌雪派人送来一个锦盒,里面是块暖玉,雕成了琴的形状,玉质与沈砚之遗失的那半枚玉佩一模一样。附信上写着:“寻得玉佩另一半,虽已碎裂,却可修复。先生若不嫌弃,我让人送去琢玉坊。”
沈砚之看着那半枚玉佩,忽然想起上辈子凌雪的棺椁里,除了那把碎雪刀,就只有这半枚沾血的玉佩。
他提笔回信:“不必修复,残缺亦是圆满。”
凌雪收到回信时,正在凌雪阁的刑房。手下正拿着烙铁,准备烫问一个不肯招供的俘虏。凌雪看着信上那行“残缺亦是圆满”,忽然挥手让手下退下。
“放了他。”凌雪将信纸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查清楚他的家人在哪,送些银子过去。”
手下愣住了:“校尉,这可是……”
“照做。”凌雪的声音不容置疑,但眼底的戾气已淡了许多。
他走出刑房,雪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想起沈砚之的琴音,想起他抱着自己时的温度,忽然觉得这满室的血腥气,确实令人作呕。
或许,不做那把屠刀,也没那么难。
三月初三,上巳节。长安城外的曲江池畔有流杯宴,文人雅士齐聚,连皇帝都赏了御酒。沈砚之作为长歌门的代表,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刚到曲江池,就看见凌雪站在柳树下,穿了件天青色的锦袍,手里还拿着支刚折的柳条,像个等待情郎的姑娘,引得周围的仕女频频侧目。
“沈先生。”凌雪迎上来,将柳条递给他,“上巳节折柳辟邪,先生带着。”
沈砚之接过柳条,指尖触到他的手,故意挠了挠他的掌心:“凌校尉倒是懂这些风雅事。”
凌雪的脸瞬间红了,耳尖都泛着粉色:“听……听旁人说的。”
看着他这副纯情模样,沈砚之差点笑出声。他想起上辈子那个在床上把他折腾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凌雪,只觉得这反差实在有趣。
两人并肩走到流杯池边,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冷哼:“某些人也配来参加流杯宴?怕是只会用刀叉肉,不懂笔墨吧。”
说话的是礼部侍郎的公子,素来与凌雪不对付,觉得他出身草莽,不配与士大夫同席。
凌雪的脸色沉了沉,正要发作,却被沈砚之按住了手。
“李公子此言差矣。”沈砚之拿起一杯酒,笑意温润,“凌校尉的字,可比公子你有风骨多了。”
“哦?”李公子挑眉,“我倒要见识见识。”
沈砚之看向凌雪,眼里带着鼓励。凌雪深吸一口气,走到案前,拿起毛笔。他的手常年握刀,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有些僵硬,但落笔时却力透纸背,写下““风起雪落,弦音未绝”八个字。
字迹张扬,带着刀劈斧凿的锐气,却在收笔处藏了丝温柔,像极了他此刻的人——锋芒未敛,却已学着绕指。
李公子的脸瞬间涨红,悻悻地闭了嘴。周围的文人也纷纷点头称赞,连一直看凌雪不顺眼的太傅都抚着胡须道:“凌校尉好笔力,颇有江湖侠气。”
凌雪放下笔,耳根发红,下意识看向沈砚之。对方正冲他含笑点头,眼里的赞许像暖阳,融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寒冰。
流杯宴过半,酒过三巡。沈砚之被几个老友拉着论诗,一时脱不开身。凌雪坐在角落,看着沈砚之被众人簇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有个穿粉裙的仕女端着酒,羞答答地走到沈砚之面前:“沈先生,小女子敬您一杯。”
沈砚之刚要举杯,就见凌雪突然起身,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仕女手中的酒杯,仰头饮尽:“先生不胜酒力,这杯我替他喝了。”
仕女愣住了,沈砚之也有些意外。凌雪却像是没事人似的,对仕女道:“姑娘若想喝酒,我陪你喝。”
那语气里的占有欲,连瞎子都能听出来。仕女吓得脸都白了,匆匆行了个礼就跑了。
沈砚之看着凌雪,眼里带着笑意:“凌校尉这是做什么?”
“保护先生。”凌雪一本正经,“防着些别有用心的人。”
“哦?”沈砚之凑近他,压低声音,“那校尉觉得,谁是别有用心的人?”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凌雪的心跳漏了一拍,结结巴巴道:“就……就是那些想攀附先生的人。”
沈砚之笑得更厉害了,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那校尉呢?校尉也是来攀附我的?”
凌雪的脸瞬间红透,像被煮熟的虾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沈砚之忽然觉得,逗弄这只装乖的狼,是这辈子最有趣的事。
流杯宴散时,天色已晚。沈砚之婉拒了友人同行的邀请,独自抱着琴往回走。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凌雪靠在墙上,手里拿着盏灯笼。
“先生,我送你回去。”凌雪走上前,将灯笼递给他,“夜里路滑。”
沈砚之接过灯笼,灯光映着他的侧脸,柔和了轮廓:“你怎么没走?”
“等你。”凌雪的声音很轻,“怕你出事。”
巷子很窄,两人并肩走着,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
“凌雪,”沈砚之忽然开口,“你可知长歌门的‘相知’心法?”
凌雪愣了愣:“略有耳闻,据说能感知他人心绪。”
“嗯。”沈砚之的声音很轻,“我刚才感知到,有人在流杯宴上,心跳快得像擂鼓。”
凌雪的脚步猛地顿住,耳根红得能滴出血。
沈砚之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那人心绪杂乱,有紧张,有欢喜,还有……些不该有的占有欲。”
凌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上前一步,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是我。”
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沈砚之,是我。”他收紧手臂,将脸埋在沈砚之的颈窝,“我紧张,是怕你被别人抢走;我欢喜,是因为能跟你在一起;我有占有欲,是因为……我喜欢你。”
两辈子都没说出口的话,终于在这个雪夜,破闸而出。
沈砚之的身体僵了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抬手抚上他的脸。凌雪的睫毛在颤抖,像受惊的蝶。
“我知道。”沈砚之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我早就知道了。”
他踮起脚,轻轻吻上凌雪的唇。
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在雪地里跳动,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红梅落了满身,雪刃藏起锋芒,唯有琴心,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最动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