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
敲门声突然响起时，安子轩的手还停留在康俊的那张俊脸上，两人几乎是同时僵住。康俊下意识往安子轩身后靠了半寸，左手藏到身后，仿佛怕人看见他方才还攥着安子轩手腕的动作；安子轩则飞快地抽回手，抓起桌上的筷子，假装正低头挑粥里的酱菜，心跳却像擂鼓似的，撞得胸口一阵阵发闷。
这公馆里的人都是眼尖心更尖的货色，尤其是那个老黄，他可是杨杏山最心腹的管家，连佛堂里大太太掉一颗念珠都能记在本子上。要是让老黄撞见两人这副亲昵模样，不用半天，“安少爷和保镖不清不楚” 的闲话就能传遍后厨。
“进来。” 安子轩尽量让声音稳下来，却还是没敢抬头，余光瞥见康俊已经退到了墙角，左手规规矩矩贴在裤缝，只剩右臂的绷带还扎眼地提醒着昨晚的枪伤。
门 “吱呀” 开了，果然是老黄弓着腰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牛皮小本，身后跟着个穿短打的小伙子，手里捧着一张折得整齐的红笺。他没急着说话，先是把房间扫了一圈，从桌上的粥碗看到墙角的康俊，最后目光落回安子轩脸上
“安少爷，昨晚歇得还舒坦？早饭合胃口不？要是想吃点别的，小厨房随时能做。”
安子轩抬起头，用力扯出了一个浅笑：“劳黄管家费心了，都好。”
他知道老黄这是在打官腔，后面准有正事，不然不会特意带着人来。那小伙子手里的红笺，十有八九是大太太或杨杏山的吩咐。
果然，老黄搓了搓手，让小伙子把红笺递过来：“是这么回事，大太太让小的来问，安少爷中午能不能挪步去大饭厅用饭。”
“大饭厅？”
安子轩捏着红笺的手指顿了顿。那地方他只去过一次，还是上个月杨杏山请公董局的人吃饭，让他去弹了一段钢琴曲。按杨家的规矩，大饭厅是招待贵客、商议龙兴社大事的地方，家眷除非初一十五的团圆宴，平时连门槛都不能碰。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大太太怎么突然要在那儿吃饭？
康俊在墙角轻轻咳了一声，安子轩立刻会意 ，这是让他别先答应，先问清楚缘由。他把红笺放在桌上，指尖敲了敲纸面。
“大太太有说是什么事吗？我这身份，去大饭厅怕是不合规矩。”
老黄早等着这话，立刻笑道：“安少爷这是哪里的话，您是老爷看重的人，怎么不合规矩？是大少爷回来了，就是老爷和大太太的嫡长子，从英国留洋回来。大太太特意跟老爷请示了，中午在大饭厅摆桌接风，想请您也过去热闹热闹。”
“大少爷杨雪峰？” 安子轩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多了层琢磨。
杨雪峰这名字，安子轩听大太太提过两次，说去英国学 “新学问”，走的时候二房还没进门，三房更是影子都没有。这次回来，怕是要搅动公馆里的浑水。大太太请他去，是真的 “热闹”，还是想借他的身份，给大少爷看看 “杨家也有他这样的特殊家眷”，免得日后大少爷追问起来不好解释？
安子轩抬眼看向老黄，正好撞见老黄递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闪了闪，带着点 “您该懂事” 的暗示。安子轩心里门清，老黄是大太太和杨杏山之间的传声筒，这话既是大太太的意思，也八成经过杨杏山默许。他要是拒绝，反倒落了大太太的面子，说不定还会让二房抓住由头，说他 “摆架子，不把大少爷放眼里”。
“既然是大太太和老爷的意思，我自然要去。” 安子轩干脆地应下来，眼角却扫到康俊悄悄松了口气的模样，康俊定是怕他拒绝了惹麻烦，又怕他答应了去大饭厅被人刁难。
老黄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菜单，递到安子轩面前。
“还有件事，按公馆的规矩，前夜陪老爷的，第二天中午能点道自己爱吃的菜。大太太说，让您先挑，剩下的再让大少爷和各位太太选。”
这话一出，安子轩和康俊都愣了。杨家这规矩说是 “恩典”，其实是把 “谁得宠” 摆到了台面。上个月二房侍寝，第二天就点了一道红烧鱼翅，恨不得让全公馆都知道老爷疼她。可今天不一样，主角是大少爷，他安子轩要是真点了菜，不管点什么都会落个 “抢风头” 的名声。
安子轩看着菜单上的“葱烧海参”“扒鸡丝”，手指在纸面上顿了顿，又把菜单推了回去。
“黄管家，多谢大太太惦记。但今天是大少爷的接风宴，主角该是大少爷。我就不用点了，中午的菜全听大少爷的意思，他在英国待了那么久，说不定想吃点家乡味，你多提点。”
老黄接过菜单的手顿了顿，随即立刻让身后的小伙子拿出笔，在牛皮小本上飞快地写着，嘴里还念出声：“三月十二，安少爷应大太太邀请，赴大饭厅为大少爷接风，辞点菜之权，言‘主角为大少爷，当随其心意’。”
念完，他还特意把本子递到安子轩面前，让他过目：“安少爷，您看这么记对不对？要是有差池，小的再改。”
安子轩扫了眼本子上的字，心里忍不住就冷笑。老黄这是在做双保险。一来，把他安子轩的 “懂事” 记下来，回头大太太看了，保准高兴，这人情就算是老黄替他送到了；二来，要是日后有人说他“没规矩，敢在大少爷宴上抢菜”，这本子就是证据，老黄也能摘干净自己。
“没错，黄管家记得准。” 安子轩点点头，看着老黄把本子收起来，心里却琢磨着。这杨公馆里，连记个账都藏着这么多心思，中午的大饭厅，怕是比他想得还要热闹。
“那小的就不打扰安少爷了。” 老黄弓着腰退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中午十一点，您准时去大饭厅就行，小的会在门口等您。”
等房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后，安子轩这才松了口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接着摸出一根哈德门香烟点着抽起来。康俊立刻走过来，帮他把窗户开了条缝，免得烟味散不去：“少爷，您刚才不该辞了点菜的权，二房要是知道了，又该说您假清高了。”
“不说我假清高，也会说我抢风头，反正左右都是错。” 安子轩吸了口烟，烟圈飘到窗外，“倒不如辞了，卖大太太个人情。你没看见老黄记的时候多认真？大太太看了本子，以后至少不会把我当外人。”
康俊皱了皱眉，左胳膊动了下，疼得他龇了下牙：“可大少爷刚回来，谁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万一他看您不顺眼，在大饭厅给您难堪怎么办？”
安子轩看着他紧张的模样，笑着说：“放心吧，不会的。大少爷留过洋，不至于像二房那样没分寸。再说，有大太太在，他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当面发作。”
话虽这么说，安子轩心里其实也没底。他想起刚才老黄提到大少爷事后的语气，想起大太太特意让他去赴宴的举动。这哪里是热闹，分明是让他去亮身份，为的是让大少爷知道，杨家除了三房太太，还有个他这样的 “男宠”，免得日后大少爷掌权了，他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中午你跟我一起去。” 安子轩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就站在我身后，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好帮我挡一下。”
康俊立刻点头，眼里亮了点：“放心，少爷，有我在，没人敢欺负您。”
安子轩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软了软。这公馆里人人都藏着心机，只有康俊，眼里只有他的安危，连自己的伤都忘了疼。他伸手攥住康俊的右手，掌心的薄茧蹭着康俊的指节。
“别冲动，中午人多眼杂，咱们少说话，多观察。”
康俊嗯了一声，反手握紧他的手，指尖微微发抖。他是怕，怕中午有人看出他们的秘密，怕有人借大少爷的名头为难安子轩。可他更怕，怕自己护不住安子轩，让他在这深宅大院里受委屈。
转眼到了十一点，康俊陪着安子轩往大饭厅走。远远就看见老黄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崭新的长衫，手里拿着个花名册，正挨个核对到场的人。二房李双已经到了，穿件桃红色的洋装，领口缀着珍珠，正跟身边的丫鬟说着什么。一看见安子轩，李双立刻收了笑，眼神上下扫了他一圈，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
三房钱曼云也在，穿件素色旗袍，手里攥着一块手帕，站在角落，不跟任何人说话，只偶尔抬眼看看大饭厅的门，像是在等什么人。安子轩猜她定是在等杨杏山，可惜杨杏山早上就去了巡捕房，怕是赶不回来了。
“安少爷，您来了。” 老黄笑着迎上来，把安子轩引到队伍末尾，“您先在这儿等会儿，大少爷和大太太快下来了。”
安子轩点点头，站在队伍里，康俊就跟在他身后，像道影子似的。他能感觉到二房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那目光里尽是不屑和算计。他没回头，只是悄悄调整了下站姿，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些 。在这杨公馆里，越是慌，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来了来了！”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
安子轩抬头，看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大太太袁芳秀走在前面，穿件藏青色的旗袍，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挽着个年轻男人。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穿件深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眉眼间跟杨杏山有几分像，却比杨杏山多了几分书卷气，想来就是大少爷杨雪峰。
两人走下楼梯，老黄立刻上前，清了清嗓子：“各位太太、少爷，大少爷回来了。按规矩，大太太给大少爷介绍家眷，大家都站好。”
队伍瞬间静了下来，连二房都收了脸上的轻慢，站得笔直。大太太拉着杨雪峰走到二房面前，脸上堆着笑：“雪峰，这是你二姨娘，李双，你走了之后，你爹娶进门的。”
李双立刻上前一步，声音甜得发腻：“大少爷，欢迎回家，一路辛苦了！”
杨雪峰笑了笑，微微颔首：“我很好，多谢二姨娘费心。” 语气里没什么热络，却也没什么失礼，看得出来，他不想跟二房走得太近。
大太太又拉着他走到三房面前：“这是你三姨娘，钱曼云，也是你爹后来娶的。”
钱曼云只是微微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大少爷好。” 她不像二房那样刻意讨好，也不像大太太那样热络，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神里藏着点警惕 。想来是怕大少爷回来，分走杨杏山对她的宠爱。
最后，大太太拉着杨雪峰走到安子轩面前。安子轩能明显感觉到大太太的手紧了紧，呼吸也快了些，连声音都比刚才低了点：“雪峰，这位是安少爷，以后你也这么叫他。”
这话一出，队伍里瞬间静了几秒。二房的眼睛立刻亮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像是在说 “果然是个见不得人的”；三房也抬了抬眼，看向安子轩的眼神多了点探究。安子轩心里明白，大太太这是故意改口 —— 不叫“姨娘”，也不叫别的，只叫“ 安少爷”，既给了他面子，又没把他算进 家眷里，算是个折中的漂亮办法。
杨雪峰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点疑惑，像是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个 “少爷” 混在家眷里。但他没问，只是伸出右手，笑容温和：“安少爷你好，在下杨雪峰，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安子轩没犹豫，伸手握住他的手。一瞬间，安子轩能感觉到杨雪峰的手指轻轻捏了下他的手，那力道很轻，却带着点试探，像是在探究什么。
“大少爷客气了，该是我请大少爷多多关照。” 安子轩收回手，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卑微，也不显得傲慢。
安子轩能感觉到大太太在旁边轻轻松了口气，像是怕他说错话。杨雪峰也笑了，眼神里闪过一道奇怪的光，像是对他多了些兴趣。然而在安子轩这里，却已经是警铃大作。这杨雪峰看着温和，实则比二房三房都难捉摸，他的那点试探，说不定藏着更深的心思。
“大姐，饭都准备好了，赶紧让大少爷入席吧。” 二房突然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伸手挽住大太太的胳膊，又亲昵地拉了拉杨雪峰的袖子，“大少爷，我特意让厨房给您做了桂花糕，您快尝尝，看看还是不是您小时候的味道。”
她这话说得刻意，既抢了大太太的风头，又暗示自己 “知道大少爷的喜好”，想在杨雪峰面前刷存在感。大太太脸色微沉，却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杨雪峰往大饭厅里走。
两人经过安子轩身边时，大太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安；杨雪峰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探究更浓了，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安子轩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进大饭厅，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杨雪峰的回来只是杨公馆风波的开始，而他这 “安少爷”，怕是要被卷进更深的浑水里了。
康俊在他身后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少爷，别担心，有我呢。”
安子轩回头，看见康俊眼里的坚定，心里稍微松了点。他点了点头，跟着队伍往大饭厅走。不管这浑水有多深，他都得走下去，也只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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