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铜铃在走廊里响了三声，老黄引着众人往大饭厅走时，安子轩故意慢了半步，让康俊跟得更紧些。杨雪峰被大太太让到主位左手边，刚坐下，二房李双就端着碗燕窝走过来，桃红色洋装的裙摆扫过地板，声音甜得能浸出水。
“大少爷，这是小厨房刚炖的血燕，加了冰糖，您在英国怕是吃不着这么地道的，快尝尝。” 她递碗的动作刻意慢，指甲上的蔻丹蹭到杨雪峰的袖口，眼神里满是“我早识得你”的熟稔。
杨雪峰接过碗，指尖碰着温热的瓷壁，笑了笑：“多谢二姨娘费心，劳您跑一趟。”
话客气，却没立刻动勺，目光同时扫过了桌面，就见上面摆着葱烧海参、扒鸡丝、松鼠鳜鱼，都是上海菜，唯独角落摆着碟桂花糕，米黄色的糕体上撒着碎糖，是他小时候常吃的。
“那桂花糕是我让厨房做的。” 李双立刻接话，身子往桌边凑了凑，“大少爷还记得不？您十岁那年，跟着老爷去百乐门，我给您递过一块，您说比家里的甜。” 这
话半真半假，却把“早与杨家有渊源”的意思摆得明明白白，连站在安子轩身后的康俊都皱了皱眉，悄悄往安子轩身边靠了靠。
安子轩没说话，只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他能感觉到杨雪峰的目光偶尔扫过来，像羽毛似的，轻却扎人。大太太坐在主位，手里捏着银筷，却没怎么动，只偶尔给杨雪峰夹块鱼，轻声说：“慢点吃，鱼刺细。” 语气里的疼惜藏不住，眼神却时不时往安子轩这边瞟，像在掂量什么。
三房钱曼云坐在最末，素色旗袍衬得她脸色发白。她没像李双那样讨好，只在杨雪峰喝燕窝时，轻声说：“大少爷刚回上海，气候湿，我房里有北平带来的陈皮，煮水喝能去湿气，待会儿让丫鬟给您送过去。”
话虽短，却提了“北平”“陈皮”，既显出书香门第的雅致，又暗衬李双“百乐门”的低下出身，不算讽刺，却也不落人后。
“多谢三姨娘。” 杨雪峰点头，终于舀了勺燕窝。
安子轩这才抬头，正好撞见杨雪峰的目光，对方眼里没了早上的探究，多了些说不清的打量，像在看一件没见过的物件。安子轩见状，赶紧低下头，指尖捏着筷子的力道重了些。他知道，自己这“安少爷”的身份，已然成为饭桌上众人的靶子，只是没人敢当面明说罢了。
“安少爷怎么不吃？” 杨雪峰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饭厅里的动静顿了顿。李双的笑僵在脸上，钱曼云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大太太的筷子停在半空。
安子轩抬起头，扯出个浅淡的笑：“多谢大少爷关心，我胃口浅，吃些青菜就好。”
“哦？” 杨雪峰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我之前听说，安少爷钢琴弹得很好？上次公董局的宴会上，你当场弹了一曲，还得了不少称赞。”
这话像是随口问，却把 “安子轩常陪杨杏山出席外宴” 的事点了出来，仿佛是在暗戳戳地问他 “凭什么”。
康俊在身后轻轻咳了声，安子轩心里有数，笑着答：“只是略懂皮毛，都是老爷抬爱，让我在宴上凑个热闹。”
把功劳全推给杨杏山，既显得懂事，又堵了别人的话头。
大太太适时开口，给安子轩解了围：“子轩性子静，弹钢琴能安神。雪峰你刚回，要是想听，改天让子轩弹给你听。”
这话里把 “安少爷” 叫成 “子轩”，拉近了些距离，却也没把他归进 “家眷”，分寸捏得极准。
李双见话题要偏，赶紧插话：“大少爷，您在英国这些年，肯定是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稀罕的了。” 很明显，她这是想把话题拉回自己身上，却没承想杨雪峰只是淡淡 “嗯” 了一声，目光又落回安子轩身上，像是还在琢磨什么。
这顿饭就这么在“客客气气”的氛围里磨到了尾声。李双说了半桌的话，没讨到多少热络；钱曼云只搭了两句，却没让人忽略；安子轩全程低眉顺眼，却成了杨雪峰最关注的人；大太太看似温和，却把每个人的动静都收在眼里。康俊站在安子轩身后，整个人始终保持着警惕。只要有人敢对安子轩不利，他就会立刻动手。
这是他的任务，更是杨杏山的命令。
饭后，大太太没给众人多聊的机会，拉起杨雪峰的手就往楼上走：“跟妈回房，给你看样东西。” 语气亲昵，脚步却快，像是怕别人跟上来。
安子轩看着母子俩的背影，心里沉了沉。他知道，大太太这是要跟杨雪峰说正事，十有八九还是跟他有关。
康俊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少爷，要不要我……”
“不用。” 安子轩摇摇头，“咱们回房，别惹事。”
他太清楚杨公馆的规矩，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楼上，大太太的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是她常年礼佛的味道。杨雪峰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从衣柜里拿出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小时候穿的虎头鞋、戴过的长命锁，眼眶忽然热了。
“妈，您还留着这些。”
“傻孩子，这是你的念想，妈怎么能扔。” 大太太坐在他身边，手指摩挲着虎头鞋上的金线，语气软了些，却没忘了正事，“你在英国这些年，家里变了不少。你爹…… 也变了。”
杨雪峰握着长命锁的手顿了顿：“我看出来了，二姨娘和三姨娘…… 还有那个安少爷，家里的人比以前多了。”
大太太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叶子都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像伸着的手。
“你爹生意忙，身边需要人照顾。只是有些人不是真心照顾他，是盯着杨家的东西。”
杨雪峰心里一动，想起饭桌上安子轩的样子，皱了皱眉问：“妈，那个安子轩…… 到底是什么人？刚才人多不方便问，我怎么觉得这个男孩有点奇奇怪怪、来历不明呢。”
大太太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才慢慢说：“这话怎么说呢，都是你爸爸造的孽！”
杨雪峰眉毛一挑，“爸爸造的孽？难道是爸爸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吗？”
大太太苦笑着说：“要真是那样倒也好了，我好歹也能接受，起码可以把他和你一样当作自己的儿子去养。但是……唉，不是那么回事。”
自己母亲的欲言又止显然引起了杨雪峰的关注，因而追问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个姓安的和我的年纪差不多，甚至还没我大。如果他不是爸爸的私生子，那又是什么呢？养子？不会吧，老爸又不缺儿子。”
大太太郑重其事地看了一眼杨雪峰，最后才用一种无奈而又尴尬的口吻说：“这个安子轩，是你爸爸包养的男宠！”
袁芳秀的话让杨雪峰既愤怒又吃惊，尽管自己留学海外，对于这种事情也是听过见过，但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边，尤其是自己的家人身上，却也是极难接受。袁芳秀看到自己儿子的脸色非常难看，于是赶紧握住了他的手。
“儿子，这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要在脸上露出什么来。你爸爸那个人你也知道，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你要是哪天不小心在他面前因为这个事情说错话，那可就糟了。”
“老头子越来越过分了，有了妈你还不够，又娶了两房姨太太。这我都不说了，毕竟他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倒好，竟然连男人都玩上了。”杨雪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不要说老头子他的老脸，就连我这个做儿子的脸都没处搁。”
大太太用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神色颇有点慌张。
“儿子，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这个安子轩能让你爸爸爱上他，势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妈妈年纪已经大了，对于那些名利什么的早就看淡了。只有你，才是妈妈最在意的！好在这个安子轩为人倒还算不错，对我也很尊重。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情，让我对他有点担心！”
杨雪峰问是什么事情，大太太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这才说：“家产！杨家的家产是你妈妈我现在最关注的。目前的情况比较复杂，二房和三房你也见了，都是精明到极点的主儿。那个安子轩更加不好惹，自从他来了之后，你爸爸一个月倒有二十天是在他房间里过的夜。长此以往，只怕他会成为你未来继承家业时候一个强劲的对手。”
“他也配！” 杨雪峰的声音沉了些，“他安子轩不过是个外人，也敢要杨家的东西？”
“别这么说。” 大太太赶紧按住他的手，眼神里带着警示，“你爹护着他，咱们不能明着说。只是雪峰，你是杨家的嫡长子，有些人若要是想要跟你明抢，你得知道该怎么防。”
杨雪峰抬头看着母亲，眼里满是疑惑：“怎么防？爹护着他，我能怎么办？”
大太太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窗纸。
“放心吧，不用你明着来。你刚回，多跟你爹聊聊，问问他生意上的事，说说你在英国学的东西。为的是让他知道，你长大了，能帮他了。至于那位少爷，你多留意他，看看他跟谁来往，平时都做些什么。有些事，不用别人说，你自己看明白比什么都强。”
她没说“要对付安子轩”，也没说“要查他”，只说“多留意”，却把意思传得明明白白。杨雪峰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母亲是让他先稳住父亲，再暗中观察安子轩，拿住了把柄再收拾他。
“我知道了，妈。” 杨雪峰点了点头，心里的焦虑少了些，多了点底气，“我会留意的，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抢了咱们杨家的东西。”
大太太看着儿子眼里的坚定，心里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好儿子，妈就知道你懂事。以后有什么事，跟妈商量，妈帮你想办法。”
母子俩又聊了会儿，从英国的风土人情说到上海的局势，再说到龙兴社的生意，越聊越热络。杨雪峰说着自己的打算，眼里闪着光；大太太听着，时不时点头，偶尔提两句建议，气氛温馨得像是回到了杨雪峰小时候的温馨岁月。
只是这对母子没有注意到，就在此刻的房门缝里，有一道黑影正贴着墙站着。那是大太太房里的丫鬟春桃，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菊花茶，却一直站在门口没进去。她的眼睛盯着房间里的母子俩，耳朵竖得笔直。又过了好一会儿，就见春桃的嘴角勾了勾，带着满是深意的眼神，悄悄退去了。
房间里，大太太和杨雪峰的谈话还在继续。但是一场新的暗流，已经在杨公馆上下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地涌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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