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季倦黎站在市美术馆空旷的展厅里,望着墙上那幅名为《渡》的水墨画出神。
画面上,一只倦鸟正飞越浓淡不一的墨色山河,它的翅膀沾着黎明的微光,向着画面右下角那一方若隐若现的砚台飞去。整幅画没有繁复的细节,只有墨色在宣纸上的晕染、流淌与定格。
这是她负责策展的“新水墨意象”展览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整个展厅唯一还未完成标签说明的作品。因为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文字来描述这幅画——它太过简单,又太过复杂,像是一个人的一生,又像只是一瞬的凝望。
“倦黎,安保系统马上就要启动了,你该走了。”对讲机里传来值班员的声音。
季倦黎应了一声,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在美术馆关闭后不久,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渡》的面前。男人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框下方几乎看不见的一行小字:“渡砚·丁酉年秋”。
第二天清晨,季倦黎早早来到美术馆。昨夜一场秋雨过后,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凉意。她推开展厅大门,却意外地发现《渡》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男人转过身来,季倦黎呼吸一滞。
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式立领外套,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沉静。最让她惊讶的是,他的眼神与画中那只倦鸟的神韵如出一辙——疲惫中带着执着,沧桑里藏着温柔。
“这幅画,”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古琴的余韵,“不该放在这个位置。”
季倦黎微微蹙眉:“请问您是?”
“渡砚。”他简单回答,目光又回到了画上,“这幅画的作者。”
季倦黎愣住了。这次展览的所有作品都是通过画廊和收藏家借展的,她从未直接接触过这位神秘的国家级水墨画家。只知道他从不公开露面,作品极少,每一幅却都是水墨界的珍宝。
“您怎么证明?”她谨慎地问。
渡砚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个印章,那是上好的鸡血石,刻着复杂的篆文。他走近画作,在右下角那个若隐若现的砚台图案旁轻轻按了下去。当印章抬起,一个鲜红的“渡”字印恰好与砚台融为一体,仿佛它原本就该在那里。
“这是我十年前的作品。”渡砚说,“当时没有落款,因为觉得还不够完整。”
季倦黎注视着那个刚刚落下的印章,终于相信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作为策展人,她理应生气——一个画家擅自进入展厅,在自己的作品上添加印记。但作为艺术的欣赏者,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印章让整幅画完整了。
“您是怎么进来的?”她问。
渡砚没有回答,而是指着画中的倦鸟:“你知道它为什么向着砚台飞吗?”
季倦黎摇头。
“因为疲倦的鸟,终要归巢。”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工作证上,“季倦黎...很有意思的名字。”
这是季倦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与一幅画如此契合——倦鸟归黎,黎明即至。
那天,渡砚在展厅里待了整个上午。他并没有对展览布置提出太多意见,只是在《渡》的面前站了许久,偶尔用手指在空中勾勒着画中的线条。季倦黎在不远处整理展品说明,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中午时分,渡砚悄然离开,如同他来时一样突然。只在季倦黎的办公桌上留下一张便条:
“明日清晨五点,若你想知道这幅画真正的故事,来云山之巅。”
季倦黎捏着那张用毛笔书写的便条,墨香淡淡,字迹苍劲如松。她本该置之不理——一个陌生男子的邀请,在黎明前的山顶,听起来太过危险。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与那幅画有关,与她一直寻找的答案有关。
次日凌晨四点,季倦黎驱车上山。浓雾还未散去,盘山公路在车灯照射下如同通往未知世界的隧道。她想起自己成为策展人的初衷——不只是展示美,更是探寻美背后的真相。
到达山顶时,东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渡砚站在观景台的边缘,面前支着一个画架。他穿着与昨日相似的外套,在晨风中显得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季倦黎走近,发现画架上不是画纸,而是一方古朴的砚台。砚台旁摆着几只粗细不一的毛笔,和一盏盛着清水的瓷碗。
“《渡》不是一幅画,”渡砚转身,目光如这黎明前的星光,既遥远又清晰,“它是一个时刻。”
他示意季倦黎在砚台前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后,执起一管毛笔,蘸上清水,在砚台上轻轻画下一道痕迹。水迹在暗色的砚面上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墨汁一般。
“十年前,我失去了一切。”渡砚的声音平静,手下却不停止,笔尖在砚面上游走,勾勒出山川的轮廓,“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的信念。有一天清晨,我带着这方祖传的砚台来到这座山顶,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季倦黎的心轻轻一颤,但没有打断他。
“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那一刻,一只鸟落在了这方砚台旁。”他的笔尖轻轻一点,在砚台边缘画出一只小鸟的轮廓,“它看上去疲惫极了,翅膀被露水打湿,眼神却异常坚定。它就那样站在那里,与我一同等待日出。”
笔下的图案渐渐完整——正是《渡》的雏形。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那只鸟突然振翅飞起,不是逃离,而是向着太阳飞去。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疲倦不是终点,而是过渡。”渡砚放下笔,砚台上的水迹在晨光中开始慢慢蒸发,“我回到工作室,用了整整三天时间画下了《渡》。但我始终觉得,它缺少了什么。”
季倦黎注视着砚台上渐渐消失的图案,轻声问:“缺少了什么?”
渡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缺少了那个让倦鸟愿意继续飞翔的理由。”
东方,太阳终于挣脱地平线的束缚,万道金光洒向云海,也洒在两人的身上。渡砚从口袋中取出那枚鸡血石印章,放在季倦黎手中。
“这个印章,本该在十年前就落下。”他说,“但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懂得这幅画真正含义的人。”
季倦黎低头看着手中的印章,那上面复杂的篆文在阳光下清晰起来——不是单一的“渡”字,而是“渡倦归黎”四个字的巧妙组合。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终于问出了这个从昨天就困扰她的问题。
渡砚的唇角微微扬起,这是季倦黎第一次看到他笑,那笑容如同阳光穿透层层云雾。
“季小姐,你策划的上一场展览‘东方意象’,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好的水墨艺术阐释。”他轻声说,“我从那时就开始关注你,如同关注那只倦鸟最终会飞向何方。”
季倦黎怔住了。那是她三年前的成名展,也是她艺术理念的全面呈现。她从不知道,自己敬仰已久的艺术家竟然也关注着她的工作。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砚台上的水迹图案几乎消失殆尽。渡砚开始收拾画架,将砚台仔细地包好。
“展览结束后,我想收回《渡》。”他说,“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季倦黎心中莫名一紧:“什么使命?”
渡砚抬头看她,眼神温柔:“引领我找到那只终于不再疲倦的鸟。”
下山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季倦黎握着那枚印章,感受着石料上残留的体温。她忽然明白了,《渡》中那只鸟为何执着地飞向砚台——不是因为疲倦想要停歇,而是因为那里是它最终的归宿。
在美术馆门口分别时,渡砚递给季倦黎一个素白信封:“明天开幕致辞,或许用得上。”
第二天的展览开幕式上,季倦黎站在《渡》前,向来宾介绍这幅画作。当她打开渡砚给她的信封,里面不是预想的讲稿,而是一张小幅水墨画——一只倦鸟停在一方砚台旁,砚台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子身影,正是季倦黎自己。画旁题着四个字:“倦黎归渡”。
她抬头,在展厅的角落里看到了渡砚的身影。他微微点头,目光中有她从未见过的明亮。
季倦黎放下原本准备的讲稿,开始讲述一个关于疲倦与希望、迷失与回归的故事。她没有提及渡砚的名字,也没有说出那个黎明在山顶发生的一切,但每一个听众都能感受到,这个故事里有着比艺术更真实的东西。
展览大获成功,《渡》成为全场焦点。而只有季倦黎知道,那幅画如今真正的归宿,不是美术馆的展厅,也不是任何收藏家的密室,而是她内心深处那个终于不再迷茫的角落。
闭展后,渡砚如约前来取画。季倦黎看着他仔细地将画作包装好,忍不住问道:“你会把它收藏在哪里?”
渡砚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它会在我下一个展览中展出,那将是我十年来的首次个展,主题是‘归黎’。”他从布袋中取出一份策展邀请函,郑重地递给季倦黎:“我希望由你来策划。”
季倦黎接过邀请函,打开后看到第一幅作品就是《渡》,而第二幅则是那幅“倦黎归渡”。她忽然明白,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好。”她简单回答。
渡砚笑了,这一次,笑容如阳光般温暖明亮。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自然而亲密。
“倦黎,有些鸟的疲倦,不是为了停歇,而是为了找到真正值得飞翔的方向。”
窗外,夕阳西下,又一批倦鸟归巢。而季倦黎知道,她这只倦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