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时间,慢吞吞地过去了整整两周。
收容站里的日子像是一潭死水,连迷龙那破锣嗓子都失了往日的劲头。他不再叉着腰站在仓库门口唾沫横飞地骂人,只是终日守着他那堆破烂家当发呆,偶尔烦躁地踹一脚挡路的空木箱,发出"哐当"的闷响。
要麻把豆饼护得紧紧的,几乎是寸步不离。这川娃子总是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豆饼肩上,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悍气的眼睛,如今总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提防着什么看不见的危险。豆饼也格外黏他,瘦小的身子总是躲在要麻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张望。
孟烦了整日瘫在土墙上,连他那张刻薄的嘴都懒得动弹了。晌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下来,他也只是眯着眼,任由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偶尔他会伸手揉揉那条伤腿,动作慢吞吞的,眼神空茫茫地望着南边的天空出神。
不辣和蛇屁股蹲在要麻旁边,三个人凑成一堆。不辣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着,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念叨什么。蛇屁股则慢条斯理地卷着烟丝,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狡黠的眼睛,这会儿也黯淡了不少。
"龟儿子的,"要麻突然低声骂了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不辣把树枝一扔:"憋屈!真他娘的憋屈!"
蛇屁股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系啊...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发霉啦。"
连康丫数饼子的声音都比往常小了许多,阿译长官整理衣领的动作也显得有气无力。李乌拉依旧像尊石像,只是那背影看着比往日更加僵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是暴雨前的闷雷,在每个人心头滚来滚去,却始终落不下来。
这天下午,日头正毒,晒得人昏昏欲睡。
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当口,一阵急促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收容站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辆沾满泥土的美式吉普,像个不速之客,卷着漫天黄土,一个利落的急刹,稳稳停在了收容站那扇歪歪扭扭的篱笆门外。
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笔挺的身影利落地跃下车来。
马靴锃亮,踩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身熨帖的校官军装,在这片破败中显得格外扎眼;腰间的武装带勒得一丝不苟,勾勒出精干的线条。他就那样站着,像一杆标枪,目光缓缓扫过收容站的每一个角落。
院子里原本稀稀拉拉的动静瞬间消失了。
迷龙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踱步,要麻下意识地把豆饼往身后拉了拉,孟烦了终于从土墙上直起了身子,连康丫都停下了他永无止境擦拭干粮袋的动作。
"这里的负责人在哪?"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不容置疑。
空气凝固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一直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身影——阿译。
阿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又下意识地去整理他那件永远也抚不平的、领口磨损得厉害的旧军装。
"报、报告长官...是、是我...暂、暂时负责..."他结结巴巴地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虞啸卿的目光转向阿译,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上下打量着他。
"我是川军团团长,虞啸卿。"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他顿了顿,目光从阿译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我们这一张张麻木、茫然或带着警惕的脸。
"看什么?"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没见过四条腿走路的?都两只胳膊扛一个脑袋,没什么不一样。"
院子里依旧死寂。只有远处不知谁家养的鸡,不明所以地咕咕叫了两声。
虞啸卿向前迈了一小步,马靴轻轻碾过地面的土块。
"可我还真就觉得,我跟你们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空气中发酵。
"你们都比我多了条退路。"他的目光扫过迷龙那间堆满杂物的仓库,扫过郝兽医那些瓶瓶罐罐,扫过我们每一张写满苟且的脸,"你们可以死,可以败,可以逃,可以降。"
"我不行。"这两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要是退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怒江防线就会崩溃!日本人,就会长驱直入!"
他猛地又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我们,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我要带你们过江!"
这声宣告,石破天惊。人群中起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要麻把豆饼整个儿藏到了自己身后,迷龙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我要带着你们,"虞啸卿的声音带着一种燃烧般的激情,"把日本人赶出缅甸!赶出中国!"
他环视着我们,眼神灼热。
"我来之前,上峰跟我说,"他的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要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
他微微昂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骄傲的神情:"我说,心领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要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提起我虞啸卿,想到的就是我的团长!我虞啸卿提起我的弟兄,想到的就是我的团!"
"上峰说:好!那就给你川军团。我说好!我就要川军团!"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忽然注入了一种沉重而悲壮的力量:
"其实我和他都清楚,"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川军团,是个被打没了的团!"
"但是——"这个转折,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陡然拔到最高,"我佩服川军团!"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回我们这群人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因为他们的团长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的兵,川军团就没有死光!"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收容站里弥漫的麻木和绝望。
迷龙死死攥着的拳头微微颤抖。要麻把身后的豆饼搂得更紧,嘴唇紧抿。孟烦了那惯常的讥诮表情彻底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虞啸卿的目光。阿译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不辣和蛇屁股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火星。康丫茫然地抬起头,连怀里的干粮袋滑落了都未曾察觉。就连李乌拉那空洞的眼神里也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虞啸卿的目光,最后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锐利得让人无所遁形。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
只有远处,怒江那永不疲倦的、沉闷的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这片土地沉重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