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厚重的棉絮笼罩着收容站，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模糊成灰暗的剪影。虞啸卿那番关于"川军团"魂魄的言语，并未激起雷鸣般的响应，反而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院子里死寂得可怕，连平日里最细微的、康丫数饼子的念叨声都消失了。只有远处怒江永不疲倦的、沉闷的涛声，如同背景里低回的哀乐，提醒着我们身处何地。我们这群人，像是一堆被遗弃在历史河滩上的顽石，布满青苔，棱角磨平，对任何激荡的流水似乎都已失去了反应。
他笔直地站在我们面前，晨光在他笔挺的军装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我们每一张脸。那目光仿佛带有实质的重量，掠过迷龙那间紧闭的、象征着最后苟安的仓库破门，掠过要麻死死护住豆饼的、青筋微凸的手臂，掠过孟烦了靠在土墙上、写满麻木与讥诮的侧脸，掠过阿译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掠过不辣、蛇屁股、康丫、郝兽医……以及角落里那座名为李乌拉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沉默石雕。他似乎在审视，在甄别，试图从这些灰败、绝望、伤痕累累的躯壳深处，挖掘出一丝或许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军人的火星。
突然的断喝，像一道霹雳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何书光！"
声音干脆、冷硬，不带丝毫拖沓，如同出膛的子弹。
"有！" 侧后方，那位一直如标枪般挺立的年轻军官应声如雷，身体绷紧到一个极限，随即以一个标准到近乎刻板的动作，"唰"地转过身，将他宽阔的、背负着奇特刀鞘的背部，毫无保留地朝向他的团长，也朝向我们这群溃兵。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只见虞啸卿的手，稳定而迅速地伸向何书光背后那造型古朴而凶悍的刀鞘。"锵——！" 一声金属摩擦的清鸣，悠长而凛冽，一道带着优美却致命弧线的寒光应声出鞘！那是一把尼泊尔弯刀，刀身并不崭新，甚至能看到些许细微的磨损痕迹，但在昏沉的天光下，那内敛的、经历过血火洗礼的锋芒，比任何崭新的刀剑都更令人心悸。
虞啸卿的手指，如同情人般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锋，他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战场的回响：
"这把刀，"他顿了顿，让那刀锋的寒意渗透进每个人的感官，"我一直拿它砍人。"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在拷问我们的灵魂：是否还记得白刃切入骨肉的触感？是否还记得那种最原始、最血腥、摒除一切外力的搏杀？是否……还有敢于近身挥刀的勇气？
随即，他手腕猛地一翻，动作精准而流畅，"咔"一声脆响，军刀稳稳地归入何书光背后的刀鞘，那声脆响也像是一个句号，结束了对冷兵器时代的回顾。
"可是现在——" 他话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之前的低沉瞬间被一种斩钉截铁、充满自信的力量所取代，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一个全新的时代，"你们用不着砍！你们有更好的！"
这声宣告，如同打开了军火库的大门。他身后的随从军官们，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应声而动。他们的动作迅捷、精准、沉默，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利落美感，将一件件闪烁着金属幽光、散发着机油和钢铁混合气味的武器，或递到虞啸卿手中，或直接陈列在我们面前那片泥泞的土地上。这不仅仅是在展示武器，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充满力量的仪式。
"捷克式轻机枪！" 一挺保养得极好、枪身泛着蓝汪汪油光的轻机枪被虞啸卿单手提起，他另一只手"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不少人的心坎上。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勾起无数血肉横飞的记忆，也熟悉到让一些人的手指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汤姆逊冲锋枪！" 另一支造型敦实、充满野蛮力量感的冲锋枪被展示出来，那圆筒状的枪管和弹鼓，散发着一种近身绞肉机般的威慑力。
"中正式步枪！" 一排排崭新的步枪被"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木制枪托与冰冷钢件的结合，透着一种冷峻的、秩序井然的肃杀之气。
虞啸卿从一个军官手中接过一个带着底座和修长炮管的武器，轻松而稳定地托在手中。
"被日本人的手炮打怕了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许多人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伤疤。
"这个！是美国六十毫米迫击炮！" 他用力拍了拍那光滑的炮管，"比日本人的手炮——打得更准！更远！威力更大！"
这简短有力的比较，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了众人心中。一直仿佛与土墙融为一体的孟烦了，身体猛地绷直了。他那条似乎永远也治不好的伤腿，在这一刻仿佛不再那么沉重。惯常挂在脸上的那种混合着讥诮、麻木和自我保护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虞啸卿的话锋一转，带着几分遗憾却又充满诱惑："勃郎宁重机枪——太重了，没拿得来。"
他环视着我们，声音再次拔高，如同在宣读一份来自未来的清单：
"坦克！高射机枪！战防炮！重迫击炮！野炮！山炮！"
每报出一个名字，就像在我们干涸的心田上投下一颗火种。不辣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要麻死死盯着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钢铁巨兽。阿译激动得浑身发抖，拼命挺直脊梁。连角落里的李乌拉，那死水般的瞳孔也剧烈收缩了一下。
"去了，都是你们的！"虞啸卿张开双臂，声音如同洪钟大吕：
"去了，枪炮管够！吃穿管够！一天是三顿！有野战医院！有医生！有药！有飞机管接送！有军饷！成仁了，有钱发！"
最后，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说出了那句最具分量的话：
"重要的，最重要的——有鬼子可以杀！"
"杀"字出口，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收容站上空积郁已久的阴云。
虞啸卿不再多说。他利落地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用冷峻而坚定的目光做了最后告别：
"我也就说到这里了。"
他转身走向吉普车，在拉开车门时停顿了一下，半转过身：
"我们前线再见！"
吉普车远去，卷起的尘土缓缓落下。
收容站里，死寂中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不同的火焰——渴望、仇恨、希望，或者仅仅是求生的本能。那些未能亲眼所见却已在心中生根的钢铁巨兽，那句"有鬼子可以杀"，像一颗颗炽热的火种，落在了我们这片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上。
要麻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不辣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他咧着嘴，露出那口参差不齐的牙齿。阿译还在微微发抖，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看到了复仇的希望。孟烦了缓缓抬起头，望着虞啸卿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郝兽医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回他的草药堆旁。康丫终于想起了他的干粮袋，慌忙从地上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蛇屁股和不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只有迷龙的仓库依旧紧闭着门，但若是仔细听，能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像是拳头砸在了木板上。
没有人说话。
但每个人眼中闪过的东西，比任何言语都更加震耳欲聋。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这个破败的收容站里，也照在每个躁动不安的灵魂上。远处，怒江的涛声依旧，但这一次，它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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