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晚的涟漪,并未随着沈哲笨拙的补偿而消散。他补送了她一台最新款的哈苏中画幅相机,昂贵,精准,像他本人。林晚道了谢,将它收进防潮箱,出门时,背的依旧是那台老旧的徕卡。
沈哲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已经被滨海艺术中心的项目彻底淹没。那个送错的结构件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远超预期。后续的检测、返工、以及对整体工期的巨大压力,让他整个人都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公寓里,深夜的书房灯火通明。林晚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去,看到沈哲正对着一张巨大的结构图,眉头紧锁,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图纸上,用红笔圈出的部分触目惊心。
“还在忙?”她把杯子放到他手边,“喝点牛奶,早点休息吧。”
沈哲头也没抬,目光死死钉在图纸上。“没用。现在睡不着,睡着了也是梦见数据出错。”他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焦灼的火气。
“是很严重吗?”林晚试探着问,她想分担,哪怕只是一点点。
“严重?整个核心筒的预埋件都可能要重做。”他抓起笔,在图纸上狠狠划了几道,“甲方那边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这个项目要是砸了,我不止是丢一个奖那么简单。”
林晚站在他身后,手足无措。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泡一杯咖啡,或者说一句“别太累了”。这些话语轻飘飘的,落不到他肩上那如山的重压上。她看着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像在看一本天书。他们的世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专业壁垒。
“我……”她想说点什么。
“你先去睡吧。”沈哲打断了她,语气里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事你帮不上忙,别跟着我一起熬了。”
一句话,将她所有的关心都挡在了门外。林晚默默地退出了书房,关上门,将那个充满数字与危机的战场,连同她的丈夫,一同隔绝。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书房门缝里透出的一线光,像一道冰冷的界线。
第二天,她逃也似的去了灯塔书店。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窗边的老位置,神情恍惚地看着街景。顾川端来一杯手冲,放在她面前,然后安静地坐到对面,开始擦拭一个旧的地球仪。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也没有刻意找话题。
阳光透过玻璃,在他擦拭的动作中,一明一暗。那种不被打扰的沉默,反而让林晚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有时候,承重墙不是造得越厚越好。”顾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风太大的时候,柔韧的树枝比坚硬的墙壁,更不容易折断。”
林晚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顾川的目光温和而通透,仿佛已经看穿了她所有的心事。“你看起来,像在替别人扛着一座很重的房子。”
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没有提过沈哲的职业,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房子的事。可他就是懂了。这种懂得,无关言语,只在于感受的同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终于吐出这句话,声音微弱。
“那就什么都别办。”顾川说,“你不是建筑师,不需要去计算承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一棵可以在风里摇摆的树。”
那天,林晚没有拍照,她在书店待到黄昏,看完了半本诗集。离开时,心里的重压仿佛被那里的宁静空气稀释了许多。
真正的风暴,是在一个无事的周末午后,毫无预兆地来临。
林晚想整理一下近期的摄影作品,参加一个小型影展。她将相机存储卡插入电脑,一张张照片在屏幕上缓缓滑过。老城区的屋檐,雨后的街道,打盹的猫……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顾川的脸第一次出现在屏幕上。
那是在书店的窗边,他正低头看书,侧脸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光晕。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按动鼠标,下一张,还是他。他在柜台后冲泡咖啡,神情专注。再下一张,他靠在书架上,和一位老读者轻声交谈,脸上带着笑意。
一张,两张,十张……
林晚的手指僵在了鼠标上。她快速地翻阅着近两个月的所有照片,一个令人恐慌的事实浮现出来:在那些她引以为傲的、充满“温柔孤独感”的风景与静物之间,夹杂了大量顾川的身影。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按下的快门。她的镜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贪婪地、本能地,将那个人的瞬间一一捕捉,私自收藏。
相机是她的眼睛,是她观察世界的媒介。可现在,这双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的世界,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偏移。情感的失控,以一种无可辩驳的视觉证据,呈现在她面前。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冰凉。她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当晚,沈哲难得没有加班。他心情不错,因为项目的危机找到了一个补救方案,虽然代价巨大,但总算没到最坏的地步。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开了,倒了两杯。
“晚晚,过来,陪我喝一杯。”他朝坐在沙发上的林晚招手。
林晚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沈哲察觉到不对劲,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不舒服?”他伸手想探她的额头。
林晚躲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沈哲,我们谈谈。”
她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颤抖。
“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空气瞬间凝固。沈哲脸上的轻松笑容僵住了,像是被速冻的冰雕。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过了足足十几秒,才缓缓将杯子放回茶几上,红色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动。
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里有震惊、痛苦,和一种建筑师般的审视——仿佛在检查一栋他亲手建造的、突然出现裂缝的大楼。
“是那个书店老板?”他问,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林晚垂下眼,算是默认。
沈哲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似自嘲的笑。他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步,然后停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那片繁华的夜景,是他奋斗多年想要给予她的一切。
“我知道了。”他背对着她,声音疲惫而沙哑,“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第二天,林晚去了灯塔书店。她不知道自己去那里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只是身体本能地将她带到了那里。
顾川正在门口给一盆绿植浇水。看到她,他放下了水壶。
“我都知道了。”他说。
林晚愣住。
“昨天,沈先生来过。”顾川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那种温柔之外的、复杂而沉重的歉意,“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书店里站了很久,然后买走了一本《瓦尔登湖》。”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顾川看着她,目光里是深深的无奈与克制。“林晚,”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不愿成为你幸福路上的荆棘。”
说完,他转身走回店里,将那扇刻着“灯塔书店”的木门,在她面前,轻轻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