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城市边缘时，窗外的景物开始变得密集、坚硬。无垠的戈壁和沉默的群山被高耸的居民楼、交错的立交桥和闪烁的广告牌所取代。空气里那种旷野的、混杂着草木与尘土的气息，也变成了熟悉的、略带尾气的闷热。
林晚靠在车窗上，感受着玻璃传来的震动。这节奏不再是德令哈夜晚的星辰脉搏，而是工业齿轮咬合的恒定频率。她没有感到不适，也没有近乡情怯的焦虑。那趟远行像一次彻底的格式化，清空了所有缓存的情绪，只留下了最核心的程序——她必须回来，面对那栋出现裂缝的房子。
她没有联系沈哲。
走出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她叫了一辆网约车，报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地址。司机是个话痨，从飞涨的房价聊到最近的交通管制，林晚只是偶尔“嗯”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上。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然改变。
公寓楼下，她仰头看了看17楼那个熟悉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她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进电梯，按下那个熟悉的数字。
电梯门打开，她站在了那扇深灰色的门前。
她没有钥匙。
林晚放下行李箱，没有去按门铃。她只是靠着对面的墙壁，缓缓坐了下来，将双肩包抱在怀里。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一会儿，又暗了下去，将她包裹在一片安静的昏暗中。她就这么等着，像一个回到巢穴却发现入口被封堵的候鸟，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叮”的一声，灯光再次亮起。
沈哲的身影出现在电梯口。他看起来比她离开时更瘦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他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拿着手机，正低头看着什么，直到他习惯性地走向家门，才猛地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影上。
四目相对。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沈哲的脸上没有任何戏剧性的表情，没有惊喜，也没有愤怒，只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怔忪。他像是看着一个预料之中、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理的难题。
“你回来了。”他说，声音比记忆中要沙哑。
“嗯。”林晚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沈哲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他没有说“进来吧”，只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林晚沉默地拖着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他惯用的雪松须后水。他以前从不抽烟。
公寓里一尘不染，甚至比她离开前还要整洁，像个无人居住的样板间。玄关柜子上，她留下的那张纸条早已不见踪影。
“喝水吗？”沈哲关上门，打破了沉默。
“好。”
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瓶身冰凉。他们的指尖不小心碰了一下，又像触电般各自缩回。
林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她的喉咙舒服了一些。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想清楚了？”还是沈哲先开了口。他没有坐下，只是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双臂环胸，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
林晚摇摇头。“没有答案。”
沈哲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嘲讽的弧度。“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不想再跑了。”林晚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几何时满是爱意与专注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灰。“沈哲，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再骗自己。我们之间……裂开了。”
“裂开了？”他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个陌生的专业术语，“这个词很文艺，林晚。在我的领域，它叫结构性损伤。”
“是，”林晚没有回避他话里的刺，“我以前觉得，裂了，就是毁了，应该扔掉。但……”她想起了那只金缮的碗，那些破碎后反而更美的金色纹路。
“但是什么？”沈哲追问，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像建筑师在审视图纸上的一个致命错误，“你想告诉我，裂痕也很美？林晚，我不是艺术家。我建房子，一道裂缝就意味着结构风险，评估不过，就只能推倒重来。”
他的话像一块冰，精准地砸在她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上。
客厅再次陷入死寂。
林晚握着冰冷的矿泉水瓶，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却发现，他们之间的问题，比她想象的更深。那不是爱与不爱的选择题，而是两种世界观的根本性冲撞。他是工程师，信奉完美、精准、绝对安全。而她，刚刚才学会拥抱残缺与不确定。
“我没想过要推倒。”过了很久，林晚才轻声说，“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可能……不把它藏起来。”
沈哲看着她，目光复杂。他从门框边站直，走到她面前，第一次，他没有居高临下，而是拉过一张餐椅，在她对面坐下。
“林晚，”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我这半个月，每天都在想，问题到底出在哪。是我不够关心你？还是我给你的不够好？我设计的房子拿了奖，我的事业在往上走，我以为我正在给你我们说好的一切。”
“你给的，都很好。”林晚说，这是实话，“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贪心。我站在你建好的港湾里，却还想要一片不属于这里的星空。”
“那个书店老板，是吗？”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名字。
“是，也不是。”林晚看着自己的手指，“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那种渴望。但问题不在镜子，在我自己。”
沈哲沉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根，又停住，看了一眼林晚，最后还是把烟放了回去。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晚的心口微微一缩。
“我需要一个自己的地方。”林晚说出了一个她回来路上就做好的决定。
沈哲猛地抬头，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你要搬出去？这就是你给的答案？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不是逃避，是空间。”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我们现在这样挤在一个屋檐下，只会互相消耗，互相怨恨。我们都需要空间，去想清楚，这道裂痕，到底要怎么处理。是等着它在压力下彻底崩塌，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
“还是什么？”
“还是找到一种方法，让它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沈哲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会直接拒绝，或者摔门而出。
最后，他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扔在茶几上。“城西有个小户型，我之前设计的，刚装修好，一直空着。你可以先住那。”
林晚愣住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沈哲别过脸，不看她，“我不是在挽留你，也不是在施舍你。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拖着行李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他拿起车钥匙，“我今晚回公司住。”
门“咔哒”一声关上，这一次，是沈哲把她留在了这个空旷的家里。
林晚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夜色从落地窗外漫进来，将整个客厅染成深蓝色。茶几上，那个文件夹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未知的合约。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停留在和顾川的对话框。那句“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还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她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删删改改好几次。
最后，她只发出去了三个字。
“我回来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