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公交车上,林晚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窗外倒退的城市灯火。那点在灯塔书店里被点燃的暖意,此刻还妥帖地收藏在心口。它没有驱散她所有的迷茫,却像一枚小小的指南针,让她的脚步不再虚浮。
她回到那个纯白的公寓,推开门,里面依旧是空旷而安静的。但这一次,她感觉不一样了。这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盒子,而是一个等待被填满的画框,一个即将发生故事的舞台。
她将那台徕卡M6从脖子上取下,小心地放在餐桌上。然后,她打开后盖,取出那卷刚刚拍完的、承载了太多意义的胶卷。胶卷被她稳妥地收进一个黑色的小圆筒里,像封存了一颗秘密的种子。
她需要一间暗房。
所有的冲洗设备、放大机、药水……都还留在她和沈哲的那个家里。
林晚看着手机,犹豫了片-那间公寓,是她此刻最不想踏足的地方。但她更清楚,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情感,还是这一卷必须被冲洗出来的胶卷。
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
最终,她只发过去一句毫无感情的话:“我有些东西需要回去拿,主要是暗房设备。你明天什么时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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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哲思设计”事务所,只有总监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沈哲站在巨大的建筑模型前,模型在射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冷峻而精确的美感。这是滨海艺术中心的最终定稿,经过他和团队没日没夜的修改,所有结构问题都已解决,它再次变回了一座完美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可他现在看它,只觉得窒息。
他拿起旁边另一份被废弃的A方案模型,那一稿在南面开了一排可以完全打开的落地长窗。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模拟的窗户结构,仿佛能感觉到有风从那里吹进来。
助理敲门进来,送上一杯咖啡。“沈哥,都快两点了,还不回去?”
“嗯。”沈哲头也没抬。
助理看着他面前两个截然不同的模型,有些不解。“沈哥,你还在考虑A方案?甲方那边已经定了最终稿了。”
沈哲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觉得,一个美术馆,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保护艺术品,提供最好的展览环境。”助理回答得理所当然。
“那看展的人呢?”沈哲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如果一个人在里面待久了,想透透气,怎么办?”
助理被问住了,讷讷地说不出话。
沈哲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办公室里重归寂静。他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一个社交软件。林晚的账号几乎不更新,最新的一条,还是半个多月前发的。
那张在茶卡盐湖拍的照片。
模糊,失焦,混乱的光影,破碎的水面。它违背了所有摄影的基本美学,却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原始的力量感。他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按下快门的那个人,一定经历了一场风暴。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
“我有些东西需要回去拿,主要是暗房设备。你明天什么时间方便?”
沈哲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仿佛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结构数据。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
他回复:“下午四点,我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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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分,林晚准时出现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她按了门铃。
门很快开了,沈哲站在里面。他穿着一身家居服,神情疲惫,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他身上没有了那股拒人千里的烟草味,只是眼神空洞。
“进来吧。”他说。
林晚换上鞋,走进这个曾经的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整洁得像个酒店房间。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
“东西在哪?”她问,不想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书房旁边那个储藏室,都没动过。”
“好。”
林晚径直走向那个小小的房间。那里被她改造成了一间临时的暗房。放大机、显影盘、各种瓶瓶罐罐的化学药水,都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她找来几个空纸箱,开始沉默地打包。
沈哲没有离开,就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他看着她熟练地拆卸放大机的零件,用气泡纸仔细包好;看着她将不同颜色的药水瓶分类装箱,瓶盖都拧得一丝不苟。她的动作专注而平静,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还要用这些老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习惯了,”林晚没有抬头,“我喜欢等待的过程。”
“新住处那个卫生间很小,通风也不好。”他又说,语气像在交代施工注意事项,“用这些化学品的时候,小心点。”
“我知道。谢谢。”林晚把最后一瓶定影液放进箱子,用胶带封好。一共装了三个大箱子。
她直起腰,环顾了一下这个被清空的小房间,然后准备把箱子搬出去。
“我来吧。”沈哲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抱起两个最重的箱子,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林晚没有拒绝,自己抱起了剩下那个较轻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门口走。经过客厅时,林晚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了电视柜上。那里摆着一个银色的相框。
照片里,是两年前的夏天,他们第一次一起去海边。他背着她,在沙滩上奔跑,两人都笑得像个孩子,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哲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他停下脚步,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
他以为她会开口,说想要带走它。
但林晚只是看了几秒钟,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往门口走去,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沈哲的心,像是被那道收回的目光轻轻刺了一下,不深,却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他把箱子放在电梯口,林晚叫的货拉拉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还有别的吗?”他问。
“没有了。”林晚看着他,认真地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谢谢你。”
这句客气而疏离的感谢,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他难受。他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电梯来了。林晚和司机一起把箱子推进去。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她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也……早点休息。”
门合上了,镜面的电梯门映出沈哲孤身一人站在走廊里的身影。
他站了很久,才转身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他走到电视柜前,拿起那个相框。照片里的林晚,笑得无忧无虑,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相框冰凉的边缘。
他忽然意识到,他亲手建了一座最坚固的房子,却忘了问她,喜不喜欢住在里面。而她,宁愿回到一无所有的旷野,也不愿再待在他的城堡里。
他将相框放回原处,然后转身,走进了那间被彻底清空的、只剩下四面墙壁的储藏室。
他关上门,将自己沉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