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的蓝丝绒，包裹住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林晚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区楼下，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新修剪草坪的生涩气味。她脖子上挂着徕卡，手指却始终没有碰到快门。这个全新的、整洁到毫无破绽的世界，给不了她任何按下快门的冲动。
她需要一点旧的、有人情味的东西。
半小时后，她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老城区的公交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几个昏昏欲睡的代驾司机。窗外的霓虹灯光一排排向后掠去，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斑驳的光影。她没有刻意要去哪里，但身体的记忆，比意识更诚实。
终点站到了。她下车，凭着感觉拐进那条熟悉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
巷子尽头，那点昏黄温暖的光，还在亮着。
“灯塔书店”的木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门轴发出低微的“吱呀”声。熟悉的、混合着旧书页和咖啡豆的香气瞬间将她包裹。
顾川正站在高高的书梯上，整理最顶层的一排旧版文学集。听到声音，他扶着书架，低头看下来。他的眼神没有惊讶，平静得像是在等一个早就约好的朋友。
“我以为你打烊了。”林晚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最后一本书归位就好。”顾川从梯子上下来，动作不疾不徐。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棉麻套头衫，身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他走到吧台后，自然地拿起一个手冲壶，“还是肯尼亚？”
“嗯。”林晚在那个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将相机轻轻放在桌上。
顾川没有立刻开始冲咖啡，而是靠在吧台上，看着她。“西北好玩吗？”
“不算好玩，”林晚想了想，“但很……大。大到让人觉得，自己的那点事，跟戈壁滩上的一粒沙子差不多。”
“所以，沙子被风吹回来了？”他问，语气里没有探寻，只有陈述。
“风停了，沙子总得落下来。”林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我看到了一只用金子修补过的碗。”
顾川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懂了。“金缮。”
“对，”林晚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以前总想把裂痕藏起来，假装它不存在。现在觉得，或许让它长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
顾川点点头，没有接话。他转过身，开始专注地研磨咖啡豆。磨豆机发出均匀而治愈的沙沙声。很快，热水注入，咖啡粉末在滤纸上慢慢膨胀，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这种沉默没有丝毫尴尬，反而像一种温柔的许可，允许林晚将自己那些不成形的、混乱的思绪，慢慢梳理清楚。
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一杯放在她面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在她对面坐下。
“谢谢你的照片。”林晚捧起温热的杯子，轻声说。
“我只是恰好在天亮的时候，冲了一杯咖啡。”顾川的回答轻描淡写。
“顾川，”林晚放下杯子，第一次这样直视着他，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早一点认识，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像一把悬在两人之间脆弱平衡点上的刀。
顾川看着她，目光清澈，却也带着一丝无法逾越的距离感。他没有回避，也没有给出她或许期待的答案。
“林晚，这家书店叫灯塔。”他慢慢地说，“灯塔不会去想，如果我早一点亮起来，那艘触礁的船是不是就能避开。它只会在每一个需要它的夜晚，亮着。”
林晚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地托了一下，然后又稳稳地放回了原处。她明白了。他不会给她任何承诺，也不会成为她逃避的借口。他只是在那里，用他的方式，为她照亮一小片海域，至于船要往哪里开，舵，始终在她自己手里。
“我搬出来了。”她忽然说。
顾川端起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嗯。”
“住在一个……很白，很空的地方。像个还没画上任何东西的画框。”
“那挺好的，”顾-川喝了一口咖啡，“第一笔画什么，可以自己决定。”
林晚笑了，是回来之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和顾川聊天就是这样，他从不给答案，却总能让她自己找到线头。
“我还没想好，”她说，“可能，先画一扇窗户吧。”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窗外，夜已经很深了，偶尔有晚归的电瓶车驶过，留下一点渐行渐远的声响。书店里的光，将他们两人圈在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孤岛里。
快到午夜，林晚站起身。“我该走了。”
“好。”顾川也站起来，送她到门口。
站在门口，林晚回头看了一眼店里。那个她常坐的位置，此刻空着，她的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只在杯底留下一圈浅褐色的印记。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她举起了胸前的徕卡。
没有对焦顾川，也没有对焦那个空座位。她透过取景框，将镜头对准了桌上那只属于她的、空了的咖啡杯。杯沿上，还留着一点她自己的口红印。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个小小的印记，像一个私密的、温柔的签名。
咔哒。
快门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这是她回到这座城市后，拍下的第一张照片。不为记录风景，不为寻找灵感，只为定格这个瞬间——一个空了的杯子，一个被倾听过的灵魂，和一个关于“重新开始”的、无声的约定。
“晚安。”她放下相机，对顾川说。
“晚安。”顾-川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林晚转身，走入清冷的夜色里。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那束灯塔的光，一直在身后。她走得很慢，却一步比一步更稳。脖子上的相机不再沉重，它有了温度，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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