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泥土解冻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塞纳河上漂浮的碎冰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我坐在驶离法兰西的马车里,身下垫着粗糙的干草。车厢在泥泞的道路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震动都让我不得不抓紧窗框。
透过被尘土模糊的玻璃,我看见凡尔赛宫的金色尖顶在视野里渐渐融化,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蜂蜜蛋糕。
混杂着马粪,潮湿石墙、河边鱼市腥味和面包店飘出的黄油香气的复杂气味若有似无地闯进来,修道院渺远,沉浑,单调而悠长的吟唱声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缠绕着车柱,抚过车窗帘,滴落在灵魂的寂静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雾气散去,我看到路尽头那片记忆的琉璃河。
凡尔赛宫的镜厅,永远流淌着金色的光。
他会牵着我的手,走在长达七十三米的镜厅里。他穿着白色的天鹅绒外套,我穿着蓬松的宝蓝色绸裙,像两个在金色世界里游弋的精灵。
“哥哥,为什么要有这么多镜子?”我仰头问他。
一如往常的发问。
我的哥哥李羲承是长子,引以为傲的继承人,毋庸置疑的未来君主。
哥哥比我年长五岁,有着波旁家族标志性的浅色蓝眸和金发。在我还够不着书房里那些烫金书脊的年纪,他就是我眼中无所不能的存在。
遇到问题,先问的不是书本,也不是身边的侍女,而是哥哥
他会低头看我,回答时好看的眼睛里含着如白雪初融般温润的笑意。
“戈弗雷先生说'为了彰显王权的荣耀,也为了让我们时刻审视自己,是否符合一个王室成员的仪态。'”他望着远处宫殿的金顶,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憧憬。
他说了什么我忘了,似乎是关于未来,王室,国家。
那时的我不能捕捉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寂,不懂他为何憧憬,也不懂什么叫“王权的荣耀”,只觉得镜子里并肩而行的我们,应该会永远这样在一起。
于是我只是更凑近些,手无意识地抓紧些,好像哥哥就要走了似的,笨拙地,认真地说着好。那时我想,不管怎样,我要和哥哥一起。
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们会溜到阿波罗喷泉旁。在皇家花园的玫瑰丛后,哥哥用草叶编成指环戴在我手上,用狗尾草编小兔子,他讲圣西门公爵日记里那些有趣的轶事。或是讲述他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关于东方国度的奇闻。
那些柔软的记忆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玫瑰的香气,还有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羊皮纸和淡淡月桂香露的味道。
但这样的日子随着长大趋近于无,那些繁琐的外交辞令、军事策略和拉丁文法,是作为王储的必修课。
马车又颠簸了一下,我险些没坐稳。右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抓,却感到一阵刺痛。
等我回过头想看清摸到了什么,却失了神。
那是一只羽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