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是属下,不想再要了”,像一把无形的冰锥,钉死在梅林寂静的空气里。
司徒岭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浮月退后一步,向他与同样不知所措的陈老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平静地离去。她的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指尖还残留着她手腕的触感,微凉,纤细,带着一种抽离时的决绝。
陈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摇着头走了。
那一天剩下的时间,司徒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回书房,也没有去演武场。他像个孤魂野鬼,在空旷的府邸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不是施舍。是她不想要了。
原来,他所以为的、他仅剩的、可以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的那点东西,从来就不是他的。她有自己的意志,她会痛,会冷,也会放弃。
夜色深沉,他终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卧房,连外袍都没脱,就倒在了床上。疲惫与心悸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很快就坠入了梦境。
梦里一片迷蒙的白雾。
浮月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背对着他,一步步朝雾气深处走去。
“浮月!”他开口大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鸣。
他想追上去,双腿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即将被那片象征着虚无的白雾彻底吞噬。
不要走……
别丢下我……
“不——!”
司徒岭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中衣。窗外月色惨白,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份梦中的恐慌却无比真实地延续到了现实,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还在吗?
她是不是已经走了?
一个念头疯狂地冲上脑海。他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履,赤着脚就冲出了卧房。
夜风冰冷,刮在皮肤上带着刺痛。他一路狂奔,穿过寂静的回廊,冲向府邸最偏僻的那个小院——浮月的住处。
他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洒进来,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很整洁。
床铺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带着一种即将远行的疏离感。桌椅擦得一尘不染,她平日里用的那套朴素茶具不见了,窗台上那盆她精心照料的兰草也不见了。
整个房间空荡得像一个从未有人居住过的客房。
司徒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凉得像脚下的地砖。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面,忽然定住了。
月光下,一枚小小的、雕工粗劣的木制护身符,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东西……他认得。
那是很多年前,他尚且年少,还未被彻底打压,一次外出历练时,在路边小摊上随手买的。他记得那天,小狐妖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些亮晶晶的法器,眼睛里有好奇,却始终不敢开口。他看出她想要便给她买了,不算精美的护身符,半开玩笑地说:“戴着吧,能保命。”
她当时如获至宝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护身符,他还记得。
这么多年,他送过她更贵重的东西,但她似乎只偏爱这个。无论穿什么衣服,这枚护身符总是贴身戴着,从不离身。
现在,它被留在了这里。
连同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往,被她一起舍弃了。
司徒岭缓缓走过去,拿起那枚护身符。粗糙的木头边缘磨得有些光滑,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气息。他用力攥紧,那点可笑的温暖很快就被他掌心的冰冷所同化。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第二天,司徒岭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府里焦躁地踱步。他必须找到她。
终于,在通往主院的青石回廊上,他看到了那个身影。她穿着一身利落的侍从服,正抱着一叠文书,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看方向,是准备去向总管交接事务。
这是要办离府的手续。
这个认知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他几步上前,拦在了她的面前。
浮月停下脚步,抬起头。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里面映不出他此刻狼狈的身影。
“主上,有何吩咐?”她微微垂首,声音客气得像个陌生人。
司徒岭看着她,喉咙干涩得厉害。他想质问,想发怒,想像昨天那样强硬地抓住她,可一对上她那双清醒得过分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那些可悲的骄傲、那些故作的强硬,在她平静的注视下,土崩瓦解。
他第一次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防备和尊严。
“浮月……”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别走……”
浮月抱着文书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但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司徒岭几乎要在这片沉寂中窒息。
然后,她开口了,问出了一个无比残忍的问题。
“主上,您执着留我,是因为需要我,还是因为……只有我不会离开您?”
一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包裹的伪装,直刺最核心的、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懦弱与自私。
是因为他被所有人抛弃,所以才死死抓住这个唯一不会走的人,来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所有吗?
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照顾,所以无法忍受失去这份便利吗?
司徒岭愣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骨的对峙。
“大殿下令!浮月听召!”
一名管事模样的修士快步走来,展开一卷灵力催动的文书,高声宣读:“着令侍从浮月,即刻前往噬魂沼泽,采摘‘幽沼龙葵’一株,为君上炼丹之用。不得有误!”
噬魂沼泽!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司徒岭脑中炸开。
那是妖族都闻之色变的凶地,沼泽内遍布吞噬生灵神魂的瘴气,更有无数凶残的沼兽潜伏。别说浮月这样灵力低微的小妖,就是修为高深的地仙进去,也是九死一生。
而幽沼龙葵,更是生长在沼泽最深处,有强大沼兽守护的奇毒之物,根本不是什么炼丹正途会用到的药材。
晁羽……他这是要浮月的命!
他甚至懒得找一个像样的借口,就这么赤裸裸地,用父君的名义,下达了一道必死的命令。
这是阳谋。这是在告诉他司徒岭,我不仅要羞辱你,还要碾碎你身边最后一点你在意的东西。你能如何?
司徒岭浑身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随即又被滔天的怒火烧得滚沸。
他猛地转向浮月,想让她拒绝。
可浮月却只是静静地听完命令,然后对着那名管事,平静地躬身。
“属下,领命。”
她甚至没有看司徒岭一眼,仿佛这只是一趟寻常的差事,而不是一趟通往地狱的旅程。
或许对她而言,离开这座囚笼,哪怕是走向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不。
不行。
他绝不允许!
这些年来,他被夺走了一切。他的功勋,他的尊严,他的灵矿,他所有的一切!现在,他们还要当着他的面,杀死他最后的光……
那个问题还在耳边回响——“是因为只有我不会离开您?”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当整个世界都将他视为废物时,只有她还在。当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时,只有她还在。当他自己都厌弃自己时,只有她还端着那杯安神茶……
那不是习惯,也不是需要。
那是在无边黑暗里,他赖以喘息的唯一一点氧气。
积压了十年、二十年的恨意、恐惧、不甘与屈辱,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晁羽!”
一声怒吼,不像人声,更像濒死野兽的咆哮。司徒岭双目赤红,周身灵力狂乱地爆开,不顾一切地朝主殿冲去。
主殿内,大哥晁羽正与二哥晁宣为了一块新封地的归属争执不下。
“砰!”
殿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司徒岭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冲了进来,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紧了佩剑,剑锋上吞吐着混乱而暴戾的剑芒,直指司徒峰。
“你敢动她!”
俩人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怎么?我们这位废物三弟,为了一个狐妖,敢跟我拔剑了?”大殿下轻蔑地掸了掸衣袖,“我动她又如何?一个低贱的妖仆,杀了也就杀了。”
“你找死!”
司徒岭的理智彻底崩断,他怒吼着,携着同归于尽的气势,一剑斩了过去。
剑光狂暴,却毫无章法。
晁羽甚至没动,他身旁的晁宣便狞笑着迎了上来,灵力激荡,轻而易举地挡开了这一剑,反手一掌拍在司徒岭胸口。
“噗——”
司徒岭如遭重击,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殿内的盘龙金柱上,喷出一口鲜血。
“不自量力。”晁宣冷笑。
司徒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眼中的疯狂却没有丝毫减退,反而烧得更旺。他再次举剑,像疯了一样冲了上去。
一场毫无悬念的死战。
更准确地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虐。
司徒岭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灵力耗尽,只能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冲锋。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即便遍体鳞伤,也要用犄角顶向敌人。
就在他即将被晁宣的致命一击贯穿心脏时,一股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从天而降。
“够了!”
父君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首,面沉如水。他看都没看地上如烂泥般的司徒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那股威压死死镇压着司徒岭,让他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孽子!为一妖仆,对兄长刀剑相向,你可知罪?!”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司徒岭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和尘土糊住了他的脸。他抬起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那个称呼他为“无能”的父亲。
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牵动了满身的伤口,咳出大口的血沫。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对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吐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没错!”
晁宏眼中怒火爆燃:“冥顽不灵!来人,把他拖下去!打入寒水狱,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几名侍卫上前,粗暴地架起已经半昏迷的司徒岭。
在他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大哥晁羽那张挂着胜利者微笑的脸。
他败了。
败得彻底。
他没能阻止那道命令,反而把自己送进了地狱。
浮月……她现在,是不是已经走上了去噬魂沼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