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月领了那道催命符,脸上不见悲喜。她回到那间已收拾得近乎空荡的小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寻常丹药,和一枚……她指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再碰那枚被留下的护身符。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很久的地方,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出府门,踏入前往噬魂沼泽的茫茫前路。
而与此同时,寒水狱深处。
彻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司徒岭破碎的灵脉,钻进他裂开的骨缝。他被粗重的玄铁锁链缚在冰冷的墨玉石壁上,半个身子都浸在翻涌着极寒之气的黑水中。
肉体的痛苦尚能忍受,真正折磨他的,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是浮月平静地说“属下,不想再要了”。
是浮月躬身领命,走向死地时那淡漠的侧影。
是大哥晁羽那张得意而恶毒的脸。
是父君那冰冷无情、如同看待蝼蚁的眼神。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在黑寂的牢狱中荡出令人牙酸的回音。
脑海中不断回响:“只要你接纳我就能拥有我的力量,司徒岭,来接受我全部的力量吧!”
他像一头被抽去脊梁、却仍龇着獠牙的困兽,被死死地钉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
为什么?
为什么他生来便是废物?
为什么他拼尽全力,却什么都守护不了?
为什么他在意的一切,最终都会被夺走?
无穷无尽的恨意与妖兽的回响,将他越缠越紧,几乎窒息。意识在极寒与剧痛中逐渐模糊,心魔的阴影趁机蔓延上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看着浮月被他哥哥抓住,鞭子即将落下。他想冲上去,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张嘴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浮月回头看他,那双总是映着他身影的琥珀色眼眸里,第一次,充满了失望,然后,那失望也消散了,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
“不……不……”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呓语,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别走……别丢下我……浮月……”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狱门发出“嘎吱”一声钝响,一道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
一名负责送饭的狱卒,将一份冰冷的、几乎结冰的食盒放在门口,眼神带着惯常的麻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角落里传来一个沙哑得几乎不像人声的声音。
“她……走了吗?”
狱卒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那个一向沉默隐忍的三殿下,正抬起头,凌乱的黑发下,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他。
“谁?”狱卒下意识地问。
“浮月。”司徒岭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她去……噬魂沼泽了?”
狱卒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昨天一早就出发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确认的这一刻,司徒岭还是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冰冷的绝望像这寒水狱的黑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
昨天……已经一天一夜了。
以她的脚程,此刻恐怕已经……踏入沼泽的范围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弥漫的毒瘴腐蚀了她干净的衣衫,凶残的沼兽撕碎了她单薄的身体,她倒在泥泞里,那双总是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失去光彩……
“呃……”司徒岭猛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比身体上任何一处伤口带来的痛苦都要剧烈百倍。
是他把她逼走的。
如果不是他那些混账话,如果不是他那可笑的、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占有欲,她或许还会留在府里,至少……至少是安全的。
是他亲手,把他的小狐狸,送上了死路。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的痛楚。
狱卒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那几乎要碎裂开来的痛苦神情,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弱的怜悯。他匆匆放下食盒,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牢房。
沉重的狱门再次合上,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
黑暗与死寂重新将他包裹。
司徒岭不再挣扎,也不再嘶吼。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无力地垂挂在锁链上,任由刺骨的寒水浸泡着他冰冷的身体。
意识沉沉浮浮,往事却异常清晰地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是她初化人形时,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满是依赖地叫他“主上”。
是他在修炼受挫、独自舔舐伤口时,她悄悄放在他门口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灵羹。
是无数个他被父兄打压、受尽屈辱的夜晚,只有她守在外间,为他留着一盏微弱的灯。
是那次他重伤濒死,她不顾自身灵力低微,拼着元气大伤,也要用狐族最本源的治愈之力为他吊住性命……
是那天,他打翻了她递来的安神茶,对她恶语相向……
是昨天,她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主上,您执着留我,是因为需要我,还是因为……只有我不会离开您?”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
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所以可以不在乎地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命。可现在他才发现,他原来拥有过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份毫无保留的、沉默的陪伴与守护。
而他,却视而不见,甚至亲手将它碾碎。
“是因为只有我不会离开您?”
浮月的问题,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曾经他无法回答。
但现在,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即将失去她的巨大恐惧中,答案却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
他留住她,不是因为习惯,不是因为需要,更不是因为她是唯一不会离开的所有物。
而是因为……
他爱她。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会跟在他身后的小狐狸,早已成了他荒芜生命里,唯一的光、唯一的暖、唯一的牵绊。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隐忍、所有看似可笑的付出,内心深处,或许都藏着一点点……想要配得上她、想要让她看见的卑微念头。
他不懂什么是爱,因为他从未被爱过,也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去爱。他只能用自己笨拙的、甚至是以伤害自己和她的方式,去表达那份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感。
可现在,他明白了,却也太迟了。
“晁元,你不是废物,接受我的力量,我们一起把浮月找回来,你不是想保护她吗,我给你我全部的力量。”此时阴森森的声音又在司徒岭的脑海里盘旋。
“啊!我不……我不是废物,我要保护她!”司徒岭痛苦的呻吟着。
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水,慢慢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那一刻,心底最深处,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却不甘的声音在呐喊。
不!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就算救不了她,也要亲眼确认她的结局!
就算化作厉鬼,也要拉着晁羽一起下地狱!
一股近乎蛮横的、来自生命本源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涌出,强行拽住了他下坠的意识。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血丝遍布,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要出去!
他必须出去!
他的目光落在束缚着手脚的玄铁锁链上,落在周围翻涌的、蕴含着极寒灵力的黑水上。
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只要把你的身体给我,我就能帮你,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正常的灵力无法动用,那便……剑走偏锋!尽管代价是,灵脉彻底崩毁,神魂重创,十死无生!
但,那又如何?
他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吗?
司徒岭咧开嘴,沾着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带着决绝狠厉的笑容。
他不再犹豫,开口到:“好啊,既然你想要,那便拿去,只要能救浮月我什么都能放弃!”
“噗!”又是一口心头血喷出,却不是鲜红,而是带着诡异的暗金色。
精血融入周遭的黑水,仿佛滴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反应。整个寒水狱的阴寒煞气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开始疯狂地向着司徒岭汇聚而来!
“呃啊啊啊——!”
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痛苦瞬间席卷了他!那是灵魂都被撕裂、被冻结、又被灼烧的极致酷刑!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皮肤表面凝结出黑色的冰霜,又瞬间被体内狂暴的力量震碎,周而复始。
玄铁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灵脉正在寸寸断裂,丹田气海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神魂在煞气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但他没有停下。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得如同烙印:
出去!
去找她!
越来越多的煞气被他强行纳入体内,他的眼眸彻底化为一片纯粹的、不祥的漆黑。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灵力,而是一种混杂着血腥、阴寒与毁灭的恐怖威压!
“咔嚓!”
一声脆响,一条束缚在他左腕的玄铁锁链,竟被他硬生生崩裂开来!
紧接着是右腕,脚踝……
“轰——!”
积聚到顶峰的力量轰然爆发,整个寒水狱剧烈震动,黑水翻腾起巨浪!
司徒岭挣脱了所有束缚,自那一片毁灭性能量的中心缓缓站起。他浑身浴血,衣衫褴褛,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冰块和扭曲的锁链上。
他抬起头,望向狱门的方向,那双漆黑的、没有任何眼白的眼睛里,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和……必须找到某个人的、偏执到极点的信念。
他抬手,握拳,蕴含着恐怖煞气的一击,狠狠轰向那扇厚重的、布满了禁制的玄铁狱门!
“轰隆——!”
巨响震动了半个魔尊府。
尘烟与冰屑弥漫中,那道身影,如同从九幽地狱爬出的修罗,一步步,踏出了这片囚禁他的绝地。
他要去噬魂沼泽。
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