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童那句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班小松的心里,又像一剂强心针,激起了他全部的好胜心。整整一个下午的课,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函数图像,而他眼前反复浮现的,却是邬童那双冰冷的、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眸子,以及那句带着清晰挑衅和淡淡嘲讽的话语——“先学会怎么接住我的球,再说。”
笔尖在课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划动着,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棒球的轮廓。班小松抿着唇,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汹涌澎湃。“接住你的球……接住就接住!”他几乎是在心里呐喊,“我可是班小松,目标是重建小熊队、打进全国大赛的班小松!没什么能难倒我!”
放学铃声如同冲锋的号角,班小松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同学嬉笑打闹着回家,而是目标明确,直奔操场旁的器材室。他在一堆略显陈旧的体育器材里翻找着,最后,一个皮革已经有些磨损、颜色发暗的接球手套被他找了出来。他用力捏了捏手套的球窝,感受着那略显僵硬的触感。他知道,用学校里那些普通训练手套去接邬童那种带着职业水准的投球,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个旧手套虽然破,但至少更厚实一些。
夕阳将操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空无一人。班小松独自站在打击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对面投手丘上就站着那个冷峻的少年。他戴好手套,屈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望向假想中的投手。
“来吧!我能行!”他大声给自己打气,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他想象着邬童的投球姿势,那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动作。然后,他猛地将手中另一颗球抛向空中,迅速摆动手臂试图模拟接球动作。然而,想象终究是苍白无力的。没有那个具体的人,没有那股实质性的、迫人的气势,没有球体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所有的练习都像是在与空气搏斗,显得徒劳而可笑。他接住自己抛出的球,轻松得毫无挑战,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与邬童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光靠想象是不行的。班小松迅速调整了策略,开始了他的“全方位围堵邬童”计划。他凭借着自己强大的人际交往能力(或者说,“死缠烂打”的毅力),很快摸清了邬童的课程表和日常行动路线。于是,走廊里、教学楼门口、甚至是去往学校小卖部的路上,邬童总能“偶遇”到笑得一脸灿烂、眼睛亮得惊人的班小松。
“邬童!好巧啊!今天天气这么好,放学后去球场吧?就投一球,一球就好!”班小松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像永不熄灭的小太阳。
邬童的反应永远只有两种:绝大多数时候是彻底的无视,仿佛班小松是透明的空气,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连衣角都不会为他停留;偶尔,当班小松挡路挡得实在过于明显时,他会吝啬地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让开。”
挫败感不是没有。每当邬童冷漠地与他擦肩而过,班小松都觉得心里那簇火苗好像被风吹得摇晃了一下。但他可是班小松啊!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他甚至还发动了自己的人际网络,打听到了邬童偶尔会去学校附近一家名为“甜芯”的甜品店。这个消息让班小松如获至宝。
一天下午,班小松捧着店里新推出的、据说是限量供应的芒果双皮奶,像个忠诚的小卫兵一样守在甜品店门口。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时,班小松的心脏立刻加快了跳动。
邬童依旧是那副样子,单肩背着包,神情淡漠,与周围熙攘的人群格格不入。他走到店门口,才注意到堵在那里的班小松,以及他手里那碗看起来甜腻腻、点缀着金黄芒果粒的点心。
“邬童!”班小松立刻扬起一个巨大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把双皮奶往前递了递,“你来了!尝尝这个?新出的芒果双皮奶,听说可好吃了!吃了甜的心情好,心情好了就有力气,我们去投球吧?”他眼巴巴地望着邬童,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邬童的目光在班小松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扫了一眼那碗双皮奶,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过于甜腻的食物本能地排斥。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个拒绝的音节都懒得发出,只是侧过身,像绕过一根无关紧要的路桩一样,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店里,留给班小松一个决绝的背影和门上晃动的风铃清脆的撞击声。
“……”班小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举着双皮奶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他看着邬童在店里柜台前点单的背影,泄气地挖了一大勺双皮奶塞进嘴里。冰凉的、甜丝丝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却没能驱散心底那股淡淡的委屈和失落。
“不吃算了,我自己吃……还挺好吃的。”他小声嘟囔着,努力安慰自己。但很快,他又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负面情绪都甩掉,“不能放弃!邬童越是这样,说明他心里结的冰越厚,就越需要我把他拉出来!”这种近乎盲目的乐观和坚持,是班小松与生俱来的超能力。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快一个星期。班小松的热情非但没有被磨灭,反而因为屡战屡败而越挫越勇。他甚至在笔记本上偷偷记录了下一次“偶遇”邬童时要说的话,试图找出能打动他的关键点。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后,班小松照例在教学楼通往校门口的主干道上“蹲守”成功。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到邬童面前,重复了那句已经说了无数遍的邀请:“邬童!今天周五了,明天不用上课,我们去球场吧!就一会儿!”
他本以为会再次收获无视或者冰冷的“让开”。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拒绝后立刻构思下一次邀请的准备。
然而,这一次,邬童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班小松因奔跑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语气平淡无波:“你确定?”
班小松愣住了,大脑仿佛宕机了几秒。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反应过来,脑袋点得像高速运作的打桩机:“确定!确定!百分之一万确定!”他生怕晚回答一秒,邬童就会改变主意。
“手套带了吗?”邬童又问,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带了!一直带着!”班小松赶紧举起那个随身携带的、旧得有些寒酸的手套,像展示什么绝世珍宝一样。
邬童没再说什么,只是调整了一下背包带的方向,转身,朝着操场走去。
“跟我来。”
简单的三个字,对班小松来说却如同天籁。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欢呼,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上,心脏因为激动、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夕阳西沉,天边铺满了绚丽的晚霞,将整个操场渲染得如同油画。金色的余晖洒在草地上,也勾勒出邬童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空旷的球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并不均匀的呼吸声。
邬童径直走上投手丘,将背包随意放在脚边。他甚至没有像常规训练那样进行任何热身活动,只是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神情专注而冷漠,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投接球练习,而只是一次例行的、毫无意义的任务。他从自己的球包里拿出一颗保养得极好、皮革光泽温润的棒球,在手中掂了掂。
班小松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打击区。他戴好那个旧手套,因为紧张,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他用力拍了拍手套,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屈膝,沉腰,将身体重心放低,摆出标准的准备接球姿势。他的目光,像最忠诚的雷达,紧紧锁住投手丘上那个身影,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不断渗出汗水,心脏在耳畔轰鸣。
“准备好了吗?”邬童的声音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传来,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来吧!”班小松用尽全力大声回应,试图用音量驱散内心的紧张,也像是在为自己吹响冲锋的号角。
邬童没有再说话。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整个人的气场也随之改变。只见他标准地抬腿,身体如同拉满的弓弦般流畅地扭转,挥臂的动作快如闪电,充满了爆发力与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
“咻——”
白色的棒球脱手而出,仿佛挣脱了空间的束缚,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清晰捕捉的白色残影,带着一股凌厉无匹、仿佛能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朝着本垒板——朝着班小松——呼啸而来!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班小松所有的预想!
他的眼睛甚至无法完全跟上球的轨迹,只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风压迎面扑来,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和对邬童动作的预判,将手套伸向自己认为球会到来的方向。
“啪!”
一声沉闷的、并不清脆的撞击声。
球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稳稳地落入手套的球窝中心。而是狠狠地砸在了手套边缘、靠近虎口的位置!一股巨大、蛮横的冲击力瞬间传来,班小松只觉得右手像是被一根沉重的铁棍狠狠抽中,整条手臂从手掌到肩膀都是一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酸麻痛楚!手套几乎要脱手飞出!
那颗承载着巨大力量的棒球,在被手套边缘磕碰后,改变了方向,带着依旧惊人的速度,弹跳着飞向了远处的铁丝网护栏,发出“哐当”一声刺耳又沉闷的巨响,最后无力地滚落在地。
世界仿佛静止了。
班小松僵在原地,右手臂那阵强烈的酸麻感让他暂时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只能无力地垂着。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那个微微颤抖的、边缘甚至因为刚才那记重击而有些变形的手套,脸上血色褪尽,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甚至……连球的边都没能完全摸到。或者说,他碰到了,但那股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这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还要糟糕。这不是“没接住”,这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彻底的“接不住”。
邬童缓缓放下了投球的手臂,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幕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平淡无奇。他走到一旁,弯腰捡起自己的背包,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淡淡地瞥了还僵在原地的班小松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淡漠。
“就这点水平,”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班小松所有的自尊和幻想,“还想重建球队?”
那句话轻飘飘的,落在班小松心上,却比刚才那颗实实在在的球更有杀伤力,砸得他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
他看着邬童再次毫不留恋地转身,朝着球场出口走去,夕阳将他离开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也依旧冰冷、孤独,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屈辱感猛地冲上班小松的头顶,压过了手臂的疼痛和内心的挫败。他用力甩了甩还在发麻刺痛的右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个即将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邬童!我不会放弃的!一次接不住,我就练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直到接住为止!你等着看吧!”
少年的呐喊在空旷的球场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永不熄灭的热情。
邬童的脚步,在听到这声呐喊后,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但也仅仅是一下,他没有回头,没有回应,身影最终彻底融入了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班小松大口喘着气,仿佛刚才那声呐喊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慢慢地、有些踉跄地走到护栏网边,弯腰,用还在微微发抖的左手,捡起了那颗滚落在地、沾上了草屑和尘土的棒球。他将球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皮革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球,仿佛能看到刚才它携带着的、属于邬童的那份强大而孤独的力量。
“我一定会接住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球场,低声但无比坚定地重复道,像是在立下一个庄严的誓言。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笼罩着他,将他倔强的身影和那颗紧握的球,一同刻印进这暮色苍茫的画卷里。这场他单方面宣布的、旨在融化冰山的“战争”,才刚刚吹响真正的号角。
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操场远处高高的、被阴影笼罩的看台角落,一个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背上背着画板。尹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睿智,将刚才投手丘与本垒板之间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看到了某种有趣故事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