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变得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草地上，也打在班小松和邬童的身上。夏末的雨还带着一丝暖意，但伴随着渐渐刮起的风，也开始透出凉意。
班小松却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右手套里那颗沉甸甸的棒球上。接住了！他真的接住了邬童的球！虽然手臂尤其是手腕依旧残留着剧烈的酸麻和刺痛，证明着那一球蕴含的力量有多么恐怖，但成功的喜悦像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全身的血液，让他忍不住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又蹦又跳，像个终于尝到胜利滋味的孩童。
“我接住了！邬童！你看到没有！我接住了！”他一遍遍地喊着，声音混合着雨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朝着投手丘上那个沉默的身影挥舞着手套。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绺绺栗色的发丝黏在额前，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汗水，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像是两颗被雨水洗涤过的星星，熠熠生辉。
投手丘上，邬童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雨水同样淋湿了他的黑发和衣衫，勾勒出他清瘦却坚韧的身形轮廓。他没有回应班小松的欢呼，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个在雨中雀跃的身影，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几乎有些傻气的狂喜。
班小松的笑容，太具有感染力了，像一道强光，穿透了层层雨幕，也仿佛试图穿透他内心厚重的壁垒。邬童清晰地记得，刚才班小松接住球的那一刻，脚下敏捷的移动，手套那细微却有效的缓冲动作，以及接球后虽然龇牙咧嘴却死死抓住不放的倔强……这一切，都与几周前那个连球影都看不清、被一球击溃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真的在努力。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付出了实实在在的行动和汗水。邬童甚至能看到班小松红肿未完全消褪的手腕在雨中微微颤抖，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一丝阴霾。
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情绪，在邬童冰冷的心湖底悄然搅动了一下。是惊讶？是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认可？还是……别的什么？他分辨不清。他只知道，班小松此刻的模样，像一幅色彩过于鲜艳的画，强行烙印在了他灰白色的视野里。
“喂！邬童！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班小松终于从极度的兴奋中稍稍回过神，感觉到了雨水的冰凉，他朝着邬童大喊，一边用手挡在额前，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
邬童终于动了。他默默地弯腰，开始收拾自己的球包，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与他无关。
班小松见状，也赶紧跑回自己放书包的地方，手忙脚乱地把手套和那颗意义非凡的棒球塞进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冒着雨跑向了正在拉上球包拉链的邬童。
“那个……邬童，”班小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再投一次。”
邬童拉好拉链，直起身，目光终于再次落在班小松湿漉漉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锐利和排斥。
“只是运气。”他淡淡地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低沉沙哑，“球的旋转和今天湿滑的场地，减弱了部分冲击力。”
这话像是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班小松激动的心情。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咧开嘴笑道：“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但是，我接住了，这是事实！我会继续努力的！直到能稳稳接住你全力投出的每一球！”
他的宣言响亮而坚定，即使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也清晰可闻。雨水顺着他翘起的嘴角流下，他却毫不在意，眼神里的火焰不仅没有被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邬童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班小松身上那种近乎固执的乐观和韧性，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永远这么充满能量？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明显的挫败后，还能这么快重整旗鼓，并且笑得如此毫无阴霾？
“随你。”最终，邬童也只是吐出了这两个字，然后背起球包，转身朝着体育馆的方向走去——那是离操场最近的避雨处。
班小松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快步行走。雨水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脚。
跑到体育馆的屋檐下，空间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两人身上都在往下滴水，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班小松拧着自己湿透的衣角，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邬童。邬童正望着外面的雨幕，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绷得有些紧，似乎又恢复了那种生人勿近的状态。但班小松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至少，邬童没有再立刻走开，而是和他一起在这里躲雨。
“那个……你刚才，是不是心情不好？”班小松试探着问，打破了沉默。他想起之前看到邬童独自站在投手丘时那低沉的样子。
邬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班小松并不气馁，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一点。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可以当个听众啊！尹柯说，我是个很好的听众！”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可靠。
听到“尹柯”的名字，邬童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班小松：“尹柯教你接球的？”
“啊？嗯！”班小松老实点头，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尹柯可厉害了！他懂得好多！要不是他教我，我可能现在还在对着墙壁乱砸球呢。”他丝毫没有察觉邬童语气里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
邬童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雨幕，眼神深邃。尹柯……他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似温和地置身事外，却又总在关键处悄然介入。
“他确实懂得很多。”邬童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种班小松无法理解的复杂意味。
班小松眨了眨眼，觉得邬童这句话有点怪怪的，但他没多想，继续说道：“所以啊，你看，有问题找朋友帮忙很正常嘛！你……你也可以把我当朋友啊！”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邬童的侧影，心脏砰砰直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出“朋友”这个词。
朋友？
这个词对邬童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他曾以为拥有过，却又失去。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冷漠筑起高墙，将所有人隔绝在外。班小松的靠近，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莽撞和热情，让他烦躁，也让他……偶尔会感到一丝不知所措。
邬童没有回应“朋友”这个话题。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班小松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内心开始被失落一点点占据时，他却突然说话了，话题转得突兀。
“你的手腕，怎么样了？”
班小松愣了一下，随即抬起自己的右手腕，活动了一下，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他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了！好多了！多亏了尹柯给我的药油……”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想起那天晚上邬童帮他捡起药油的情景，脸莫名有些发烫，声音也低了下去，“……还有，谢谢你那天帮我捡起来。”
邬童似乎也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没有再看班小松，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雨还在下，屋檐下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像刚才那样充斥着尴尬和距离感。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气流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
班小松靠在墙壁上，看着邬童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邬童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冰冷无情。他会注意到自己手腕受伤，会帮自己捡起药油，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依旧答应投球，甚至现在，还和他一起站在这里躲雨。
这座冰山，好像……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不摧。至少，他已经能看到上面，因为自己的撞击，而出现了一些细小的、正在慢慢扩大的裂纹。
班小松偷偷地笑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暖的。他不再试图找话题，只是安静地待在邬童身边，一起听着外面的雨声，感受着这片刻奇异的、近乎和平的共处。
他不知道的是，背对着他的邬童，此刻内心也并不平静。班小松的笑容，班小松的坚持，班小松那双毫无杂质、充满信任和热情的眼睛……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清晰的、无法忽视的涟漪。
也许……试着让一个人靠近，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邬童自己都感到心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试图将这点不该有的松动压下去。
雨，渐渐小了。天空的乌云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微光。
班小松看着渐渐停歇的雨，有些不舍，但又为这次的“进展”感到高兴。他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对着邬童的背影说：“雨好像快停了，我们……回去吧？”
邬童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松动只是班小松的错觉。他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屋檐。
班小松赶紧跟上。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阳光挣扎着从云层后射出，在天边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班小松看着走在前面的邬童，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他们共同躲过雨的屋檐，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今天，他接住了邬童的球。
今天，他和邬童说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话。
今天，他看到那座冰山上，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就足够了。对于永不放弃的班小松来说，这已经是向前迈进的一大步了。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有信心，用他的阳光和热情，一点点融化前方的冰雪。
而走在前面的邬童，脚步似乎比平时放缓了些许，仿佛在无意识地，等待着后面那个脚步声的靠近。阳光照在他身上，将那冰冷的轮廓，也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温暖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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