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温的,淌过冰冷的指尖,在地上聚成一小片黯淡的湖泊,倒映着天穹那轮被血色浸染的、模糊的月。周遭是死寂的,只有风穿过残破兵戈与僵硬躯骸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鸣。
他蜷缩在这片尸山血海的边缘,意识如同将熄的烛火,明灭不定。
然后,一片雪白的衣角拂开了眼前的血腥。
那人俯身,容颜清寂如亘古不化的冰雪,眼眸里却仿佛盛着遥远的星河,深邃,温和,带着一种悲悯的、普照众生的光。他检查着他残破的身体,动作轻柔。
“伤得这般重……”那声音如同玉石轻叩,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暖意,与这片杀戮之地格格不入。“莫怕。”
一股温和却强大的灵力涌入他濒临崩溃的经脉,如同春水润泽冻土,强行留住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修仙之人,当如明月高悬,照彻山河,亦照彻己身。”那人说着,目光掠过他,望向远方,那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正突破血雾,清辉洒落,平等地抚慰着每一寸伤痕累累的大地。“你可愿随我走?”
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尽残存的力气,攥住了那片洁净得不染尘埃的衣角,留下一个污浊的、绝望的印记。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
再醒来时,身在云渺峰。雪光映照着云海,殿宇空旷而清冷。这里是离尘仙尊的清修之地,也是他此后唯一的归处。
离尘予他名,寒洲。收他为徒。
云渺峰的岁月,漫长而寂静。离尘仙尊,对所有人都很温和。他会耐心指点迷途的外门弟子,笑容如春风化雨;他会与来访的掌门道友品茗论道,言谈间是令人如沐春风的从容;他甚至会温柔抚慰那些初开灵智、懵懂不安的仙鹤灵鹿,眼神里是纯粹的慈和。他的温和,像月光,平等地洒在云渺峰的每一处,洒在每一个生灵身上。
唯独对他,寒洲,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是不同的。
离尘教导他时,言语简洁如刀,精准地剖开症结,便不再多言。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总是平静无波,像在审视一件器物,是否打磨得合乎规格。那盏由雪水烹煮、带着松针清苦的茶,离尘会亲手为来访的洛风斟上,温言提醒“小心烫”,而对他,只有一句“茶在案上,自取”。 他刻苦修行,将自己逼到极限,成为名震宗门的“霜刃”,赢得无数或敬畏或钦佩的目光。可当他望向师尊,得到的,永远只是淡淡一瞥,和那两个字:
“尚可。”
那两个字,像冰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不见血,却痛得绵长。他见过师尊如何含笑赞许洛风的进益,如何温和宽慰修行受挫的师弟,那些他从未得到过的温度,对旁人而言,却似乎寻常。偶尔他行气出错,经脉如焚,离尘会出手疏导,灵力平稳精准,如同医者处理伤患,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他垂眸,感受着那短暂的、冰冷的接触,心口比逆行的气血更灼痛。那盆他冒险从秘境带回的素心兰,离尘收下了,只是随意置于窗边,再无多看一眼。而洛风送来的一卷普通道经,却得他含笑翻阅,点评良久。
他常在夜深时立于崖边,看那轮明月。师尊是月,清辉遍洒,无远弗届。他拼尽全力,磨去所有棱角,褪去所有软弱,只想能离那月光近一点,再近一点,渴望能在那片温柔的光华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倒影。
可那月光,温暖了所有人,唯独绕过他。 三百年,他站在离尘身后,最近的位置,看着他给予世界温柔,自己却始终身处那片温柔的阴影之下,寒冷彻骨。
直到那一夜。
诛仙雷劫撕裂长空,带着毁灭的气息,直指洛风。
那道他仰望了三百年的白影,没有丝毫犹豫,迎了上去,以身为盾,接下了那寂灭的光芒。
时间仿佛停滞。寒洲站在原地,看着那片清辉被暴烈的雷光吞噬,看着刺目的白之后,是漫天飘落的、凄艳的血色。
光芒散尽,离尘的身影变得透明,裂痕遍布,如同即将破碎的琉璃。元神正一点点化作光尘,随风飘散。
他没有动,也没有声音。只是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了,无声无息。他慢慢地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行走在梦中。
他走到离尘面前,看着那双曾映照星河、给予无数人温和的眼眸,此刻涣散无光,却依旧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存在,牢牢锁住他身后的洛风。
离尘的嘴唇轻轻颤动,用尽最后残存的一切,吐出了清晰而急切的字眼:
“快……走……”
世界,在他耳边彻底寂静。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都潮水般退去。血液冰冷,四肢僵硬。他站在那里,看着那最后一点光尘消散在风里,伸出手,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快走。
不是对他。
三百年的追随,三百年的渴求,三百年的独自挣扎……原来,都比不上这一刻,他对另一个人的担忧。
没有怒吼,没有泪水。他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安静,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掏空。
他缓缓抬起头。
明月依旧高悬,清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崩塌的山河,笼罩着离尘消散的地方,笼罩着那个被师尊用生命护住的、惊惶的洛风。
那么明亮,那么温柔,那么……公平。
独独,照不亮他。
他极轻地、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像一个生疏的、忘记如何做出的表情。眼底是一片干涸的、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的沙漠。
后来,修真界失去了月亮,陷入了永夜。
“霜刃”寒洲消失了。一个沉默的、行走的终结取而代之。他没有疯狂,没有咆哮,只是异常平静地,走过三十六洞天,踏过九重冥府。所过之处,生机湮灭,只余死寂。仙门修士跪伏在他脚下,痛哭流涕,以苍生之名,以旧情之义,哀哀求饶。
他走过他们,如同走过枯草。那些悲鸣,无法传入他耳中。那些泪眼,无法映入他眼帘。
他在寻找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不可能的奇迹。但聚魂之法是虚妄,轮回之说是空谈。
离尘为了洛风,是真的,连一丝魂魄,一缕念想,都未曾愿意留给他。
百年寻觅,百年毁灭。最终,在万籁俱寂的时空尽头,他找到了一座坟。
无碑无铭,只有一坯黄土。坟前,静静插着半截断裂的玉簪,是离尘从不离身的那支。
寒洲站在坟前,周身翻涌的魔气沉寂如死水。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柄残剑,剑身映出他淡漠的眉眼,所有情绪都已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云渺峰,月光如水。离尘正温和地指点着几个小童练习引气,侧脸在月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而他,只是远远站着,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那盆窗边的素心兰,幽香依旧,却从未有一缕,真正属于过他。
他缓缓举起剑,动作平稳得像完成一个演练了千万遍的仪式。剑锋对准那座孤坟,对准那抔黄土之下,永恒的、拒绝他的安宁。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云渺峰的雪更冷。
声音低哑,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耗尽一切后的、荒芜的平静:
“师尊啊……”
“你看,你温暖了那么多人……”
剑锋落下,没有光华,没有声响,只有一种绝对的、归于虚无的终结。
“为何独独……不肯照我一次。”
月光依旧温柔地洒落,照着那落下的剑,照着无名的坟,也照着他身后,那片再无明月升起的、漫长而孤寂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