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眉山归来，窥破十几年流言蜚语背后的肮脏算计，虞紫鸢胸中就仿佛堵着一团灼热的火，烧得她坐立难安，寝食不宁。她“紫蜘蛛”的名声是靠着手中鞭、腰间剑实打实闯出来的，向来快意恩仇，何曾受过这等憋屈？偏偏她性子直来直去，虽在世家长大，但因着父母兄长的宠爱，真正阴私诡谲的手段接触得并不多；嫁入江家后，江枫眠虽非强势家主，却也将莲花坞内外打理得还算清明，未曾让她过多沾染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如今骤然知晓自己竟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刀俎下的鱼肉，这口恶气硬是堵在心口，欲吐不能，欲咽不下，一时间竟真有些不知该从何着手破局。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比面对十个凶悍的妖兽更让她烦躁。
这种低气压持续了很多天，直到一位内门弟子顺利突破金丹，紧接着魏婴在江澄的帮助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顺利巩固境界，莲花坞群星闪耀，才如同照进阴霾天地的一缕炽阳，稍稍驱散了她眉宇间的郁结，让她紧绷的心弦略略松弛了几分。看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她心中既有为人母的骄傲，也隐隐感到一丝慰藉，仿佛未来的风雨，总算有了可以并肩抵御的依靠。
这日午后，江枫眠处理完宗务，信步走回主院。远远便瞧见虞紫鸢独自一人坐在临水的轩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电戒环，目光投向窗外接天莲叶，却又分明没有焦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烦躁与……一种他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近乎迷茫的沉重。
江枫眠脚步微顿，心中了然。他缓步走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三娘，可是还在忧心阿澄夜猎之事？”他以为她仍在为长子首次独立带领弟子外出巡猎而悬心，“阿澄如今已是金丹修士，修为扎实，处事也日渐沉稳，他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你不必过于挂怀。”
虞紫鸢闻言，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甩个白眼过去——这木头，她想的是这个吗！但念头一转，想起母亲透露的那三个承诺，想起这几个月自己查证到的蛛丝马迹，那股无名火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些，却仍带着掩饰不住的焦灼：
“我不是在想这个。”她打断他，凤眸锐利地扫过来，“最近，外面关于咱们家的谣言，你没听见吗？比以前更多，也更……不堪了。”
江枫眠眼神微微一凝，他自然有所耳闻。但此刻，他看着虞紫鸢那副明明知晓内情、满腹话语亟待倾吐，却又因不习惯于这方面的讲述而显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与她平日凌厉强势的形象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竟让他觉得……有几分难得的生动与可爱。他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引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探究：“看来三娘对此事，颇有看法？”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虞夫人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个倾诉的契机，将她从母亲那里得知的、以及自己回来后暗中查证到的线索，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从流言传播的特定节点，到某些小宗门弟子异常的活跃，再到资金往来中模糊指向兰陵金氏、岐山温氏的痕迹……她说得有些急切，甚至偶有逻辑跳跃，让一个习惯于处理此类事务的谋士来听，或许会觉得杂乱。但核心意思明确：他们江家，他们夫妻，被人有组织、有预谋地算计了很多年！
说实话，让虞紫鸢去搞这些弯弯绕绕、抽丝剥茧的阴谋分析，并非完全不行，她自有其敏锐之处，但这过程实在让她厌烦透顶。（当然，其中也未必没有她确实于此道天赋有限、更擅长直来直往的因素，只是心高气傲的虞夫人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江枫眠静静地听着，起初神色还算平静，越听到后面，眉头蹙得越紧，眸中的温和渐渐被一种沉肃的锐利所取代。待虞紫鸢话音落下，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三娘，若你所查属实，那此事……远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我们确实需要及早防范，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若是江澄此刻在此，知晓父母终于窥见冰山一角，只怕会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他经历过那场惨绝人寰的围剿，亲眼见过莲花坞化为焦土，亲人离散，师徒反目……那是一切悲剧的开端，是无论重生多少次都无法磨灭的阴影！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之一，正是那个笑里藏刀的金光善！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们……
江枫眠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目光投向云梦泽的浩渺烟波，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些年，云梦周边确实出现过不少形迹可疑的探子，因未曾造成实质损伤，也未探得核心机密，我便下令以监视为主，不欲打草惊蛇。如今看来，是太过仁慈了。”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虞紫鸢从未见过的、属于上位者的冷厉，“是时候，彻底清理一遍了。”
虞紫鸢看着眼前仿佛骤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丈夫，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她习惯了江枫眠的温和、包容，甚至在某些时候显得过于优柔。直到此刻，他身上那股久违的、属于当年在内外交困中一手稳住江氏基业的年轻宗主的精明与强悍，才再次清晰地显露出来。她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十几载的男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复杂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然而，不等她理清这纷乱的思绪，江枫眠已走到她面前。他罕见地流露出强势的一面，伸手，轻轻却坚定地将她揽入怀中。虞紫鸢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听到头顶传来他低沉而充满歉疚的声音：
“三娘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一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浪。虞紫鸢鼻尖一酸，强撑的坚硬外壳仿佛出现了裂痕。
江枫眠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郑重：“从前局势复杂，行事多有顾忌，牵绊亦多。后来……阴差阳错，误会重重，是我疏忽，未能及早洞察，让你独自承受这许多……眠对你，多有亏欠。”他手臂微微收紧，“往后，必当珍之，重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过多的解释，但这朴素的承诺，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具分量。虞紫鸢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不好意思，什么强撑的颜面。她指尖紫电光华一闪，戒指恢复原状，随即抬手，泄愤似的在江枫眠肩头用力捶了好几下，力道不轻。然后，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不甘、醒悟后的后怕与此刻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一开始还是无声的落泪，到后来，已是哽咽出声。
江枫眠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住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窗外，莲叶田田，偶有游鱼跃出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室内，一对因误会隔阂了多年的夫妻，终于在阴谋的阴影下，找到了彼此真实的温度。
而这一切微妙转变的催化剂，除了虞紫鸢自身的醒悟和江枫眠的坦诚，或许还离不开一个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插曲。
原来，在魏婴初来莲花坞的那段时日，因惊惧于家变而时常惶惶不安，夜不能寐。江澄虽嘴上嫌弃，行动上却下意识地运用了灵力，试图对其进行精神安抚。他施展的并非江氏正统的宁神术法，而是前世魏婴捣鼓出来、颇具奇效的一个小术法，名为“幻影”。此术以灵力模拟特定频率的波动，兼具安抚情绪与引发轻微共情之效，常辅以乐音施展，能于无形中影响聆听者的心绪。当时江澄不过是随手一试，想着能让那小子睡个安稳觉就好。后来效果甚佳便在莲花坞留下了不少阵法，虽没有音乐辅之，但聊胜于无，积年累月下来也有不少功效。
虞紫鸢有次无意间路过，还恰好感受到了那逸散的、极为微弱的灵力波动，其中蕴含的乐律片段，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抚慰之力，让她颇为讶异，只当是自家儿子在乐理上竟也有如此天赋，除了略感惊讶外，并未深想，也未曾注意自己受到影响。
时日一久，连江澄自己都将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抛诸脑后。可谁又能料到，就是这无意间播下的一粒种子，结合江澄这一世远超从前的优秀表现所带来的冲击，如同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地，在虞紫鸢坚硬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这缝隙虽小，却足以让真实的情绪悄然流入，让反思的萌芽得以生长，最终在得知真相的冲击下，与过往的承诺、与丈夫的坦诚共同作用，产生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巨大影响。
命运的轨迹，往往就在这些不经意间的微小变数中，悄然偏转。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