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寒夜，天阴无月。
地点在京城外三十里的一间破旧官道客栈。
墙皮剥落，油灯昏黄。屋内只有一床一桌，桌腿用砖头垫着，风一吹就晃。屋顶有洞，雨水顺着裂缝滴进角落的瓦盆，声音断断续续。
王守仁三十二岁，身穿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身形清瘦，脸色蜡黄。他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张纸。那是第八张落榜文书。前七次没中，这次还是没中。
他胃里一阵绞痛，弯下腰咳了一声，唇角渗出血丝。他没擦，任血迹留在下巴。右手摸向腰间，取出一个青瓷药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药汁苦涩，咽下去后胃部稍稍缓和。
膝上摊着一页残书，是《孟子》的半张废纸。他在贡院外捡的，边角被雨泡烂了，字迹模糊。可他还是一遍遍看，看到“民为贵”三个字时，喉咙突然发紧。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正落在那三个字上。鲜血顺着纸面慢慢渗开，像一朵暗红的花。
他盯着那页纸，手指发抖。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如今，民在何处？”
声音沙哑，没人回答。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外面风渐大，吹得窗纸啪啪响。油灯忽明忽暗，影子在他脸上跳动。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独自熬过的夜晚。十八岁格竹七日，吐血而归。二十八岁婚礼当天，他没去拜堂，一个人坐在书房抄《大学》。妻子后来笑他：“你比竹子还倔。”
七年科举，七次落榜。亲友接济的钱早就花光，乡邻背后议论他是“穷酸命”。主考官当众说他“不通时务”，连笔墨都不愿多看一眼。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断笔。那是乡试时用的毛笔，杆裂头秃，早该扔了。可他一直留着，随身带着。
风突然猛了，门没拴紧，哐地一声撞开。冷风卷着沙土扑进来，油灯应声熄灭。
黑暗中，桌案被风吹倒，残页四散。他没动，坐在原地，呼吸沉重。
然后他站了起来。
一脚踢开翻倒的桌子，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半截断笔。
几步走到土墙前，抬手就在墙上写字。
第一笔落下，墙面发出刺啦声。他写的是“知行合一”。
四个字，一笔不落，用力极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臂颤抖，但他没停。
最后一笔刚收，笔尖忽然亮起一道金光。
金光如线，顺着字迹蔓延。整面墙震动，裂纹从四字中心向外扩散。金纹在墙上流动，像活了一样。
屋外风更大，吹得屋檐铁铃乱响。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沉重。
三名衙役出现在门口。他们穿着皂色短衣，腰挎配刀，胸前绣着顺天府的标记。领头的那个胡子拉碴，右耳缺了半块，据说是早年抓贼时被咬掉的。第二个矮壮，脸上有道疤，是从军时留下的。第三个年轻，眼神飘忽，总往地上看。
他们本不该来这种小客栈。但半个时辰前，有人报官，说此处有妖人作法，金光冲天。
三人原本不信，可走近一看，果然见这破屋墙上金纹游动，未散。
胡子衙役上前一步，举刀指向王守仁。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书写妖文？”
王守仁没答话。他站在墙前，衣衫破旧，却站得笔直。手中仍握着那半截断笔，目光扫过三人，眼神冷。
年轻衙役低声道：“头儿，这光不对劲，不像邪术。”
胡子衙役啐了一口：“管他什么光，奉命行事！敢画符作法，就是妖人！”
他举起刀，朝那金纹砍去。
刀锋刚触到墙面，金光骤然暴涨。
“铛”一声脆响，刀身从中断裂。半截断刃飞出窗外，插进泥地。
其余两人后退一步。胡子衙役愣住，低头看手中断刀，刀口处竟泛起一丝黑气。他闻了一下，脑袋顿时发晕，差点栽倒。
“有毒？”矮壮衙役扶住他。
“不是毒。”年轻的那个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断口，脸色变了，“这黑气……像是妖气。”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惧。
屋外不知何时围了些村民。有挑担的货郎，有赶夜路的农夫，还有隔壁客栈的掌柜。他们不敢靠近，只在门外探头张望。
一人低声说：“这书生刚才咳血，血都滴在书上了。”
另一人道：“可那光……我爹说过，圣贤显灵时，才有金纹现世。”
“胡扯！”货郎打断，“哪有圣贤在破墙上写字的？定是妖法！”
“你看他那笔，明明断了，怎么还能发光？”
“说不定是机关术，公输家的新玩意。”
议论声传进屋内。王守仁依旧不动，只将断笔轻轻插进腰间布带。他低头看了看脚边那页染血的《孟子》，没有去捡。
胡子衙役稳住心神，强撑气势：“不管你是人是妖，今夜必须跟我们走一趟！顺天府尹要亲自审你！”
王守仁终于开口：“我七次落榜，一字未改。你们抓我，是因为我写了四个字？”
“少废话！”胡子衙役吼道，“私设法坛，勾结妖邪，就够你下大狱！”
王守仁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他转身面向墙壁，伸手抚过“知行合一”四字。金光微弱了些，但仍在流动。
他知道，自己刚才写的不是字。
是道。
一种他苦读半生、从未见过的道。
墙上的裂痕还在延伸，像蛛网般爬满整面。风从屋顶灌下，吹得他衣角翻动。
村民们还在门外议论。有的喊“烧了这屋子”，有的说“别伤他”。没人敢进来。
三名衙役围在门口，刀已断，心生惧意。他们想动手，又怕再碰那金光。想撤，又怕回去交不了差。
王守仁站着，背对众人。
墙上的字还在发光，他的影子投在上面，拉得很长。
夜未尽。
风不止。
血书残页静静躺在地，风吹不动。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