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盯着那孩子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手指猛地扣住桃木剑柄。剑上的血还在往下滴,落在地上那个“醒”字上,像是在给它添笔画。
他没时间犹豫。
舌尖一咬,血腥味冲进喉咙。他张口喷出一团雾,血点在空中悬停片刻,随即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开始移动。他的右手抬起,食指划动,每一笔都像在刻石头,慢,但稳。
虚空之中,一个完整的符文逐渐成形。
金光从符的边缘透出来,越来越亮。屋里的空气变得沉重,连呼吸都费劲。那孩子的身体突然抽了一下,眼皮底下眼球快速转动,像是在梦里挣扎。
符成了。
王守仁低喝一声,手掌往前一推。血雾凝成的《净魂符》轰然炸开,化作数道金光锁链,从四面八方缠向那团藏在孩童识海中的狐影。
狐影猛然扭头,九条尾巴疯狂甩动,撞得锁链哗啦作响。它张嘴嘶吼,却没有声音传出,只有屋内温度骤升,墙角的稻草自燃起来,火苗窜上房梁。
幽蓝火焰从孩子七窍重新喷出,比之前更猛。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
王守仁不退,反而往前一步,将桃木剑狠狠插进地面。剑身震动,发出嗡鸣。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稳住身形,左手按在胸口,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
“你靠的是什么?”他盯着狐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是人心怕鬼,是百姓信邪,是你躲在弱者身上装神弄鬼!”
话音落,最后一道锁链扣紧。
咔!
狐影的一条尾巴当场断裂,化作黑烟消散。其余八尾被牢牢捆住,再也动弹不得。妖火开始熄灭,从耳朵、鼻孔一点点缩回体内。孩子的脸不再发紫,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王守仁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跪倒。他扶住床沿,手心全是汗。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连抬手都觉得重。
可他还不能停。
那狐影虽然被困,眼神却依旧讥讽,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牙齿。它不开口,也不挣扎,就那么冷冷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犯错。
王守仁喘了几口气,抬起手,指尖凝聚一丝文气,缓缓伸向狐影尾部。
锁链束缚下,狐影剧烈抖动了一下,想躲,但动不了。
文气触碰到最末端那节尾骨时,王守仁动作一顿。
那里有一道刻痕。
极细,若不用心看根本发现不了。但他看得清楚——那是三个数字加一个字母,组合成一串完整的科举考号。
他的心猛地沉下去。
这个号,他见过。
就在第九章山洞深处,三百具干尸的额头上,每一个都刻着同样的编号格式。那些尸体,全是从各地失踪的寒门书生。他们不是死于战乱,也不是病亡,而是被人集中屠戮,精魄被抽走,用来养妖。
而现在,这妖物的尾骨上,竟也刻着同样的号码。
“你们……”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用书生的命,来炼这种东西?”
狐影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三百童尸供我一族炼魂,你救得了一个,能救天下蒙昧否?”
王守仁没答。
他知道这不是回答,是挑衅。对方在逼他情绪失控,在试探他还能撑多久。
他盯着那串号码,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画面:山洞里的干尸群、书院地底埋着的童尸、妖后诗集里夹着的蛊虫纸条……这些事从来不是孤立的。有人在系统性地摧毁文道根基,把读书人的命当成燃料,喂给这些妖物。
而幕后之人,早就盯上了他。
“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他问。
狐影冷笑,不答。
王守仁伸手,文气顺着锁链探入其魂体内部,试图搜寻记忆碎片。可刚一接触,对方竟主动溃散,整团虚影炸成黑烟,顺着窗缝钻了出去。
几缕残烟掠过他的脸,带着一股腐烂的墨香。
他知道,这妖魂没死,只是逃了。但它留下了线索——那个考号不会说谎。
他慢慢收回手,低头看向床上的孩子。小脸已经恢复红润,眉头不再紧锁,像是睡得很沉。眉心的符印正在淡去,最后一点金光闪了闪,消失不见。
成功了。
这孩子活下来了。
他靠着床边坐下,把桃木剑横放在膝盖上。剑身冷冰冰的,沾着血和灰。他想擦,手却抬不起来。
外头天快亮了。
村子里还是安静,没人敢出门。但有几扇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有人在偷偷看他。
他不在乎。
他闭上眼,调息片刻,感觉胸口那股闷痛稍微减轻了些。胃又开始抽,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他摸了摸腰间,药罐早就碎了,青瓷片不知丢在哪次打斗里。
这时,门轻轻响了一下。
他睁眼。
一个老农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件粗布衣裳,灰扑扑的,洗得发白。他没进来,只是把衣服放在门槛上,然后退后两步,深深鞠了一躬。
王守仁没动。
老人也不走,就那么站着。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人来了。是个中年妇人,端着一碗热水,放在衣服旁边。她看了眼床上的孩子,又看看王守仁,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到一盏茶功夫,门口堆了七八件东西:一双草鞋、半袋米、一块腊肉、一把柴刀……还有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被人用红绳仔细绑好,摆在最前面。
没人说话。
这些人放下东西就走,动作轻,脚步慢,像是怕惊扰什么。
王守仁看着那支笔,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穷人家拿不出贵重东西,但他们把最好的给了他。那支笔,说不定是家里唯一能写字的工具,却被送了出来。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拿起那支笔。
笔杆上有刻痕,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先生”。
他握紧了。
远处传来鸡叫声。
太阳要出来了。
他转身回到屋里,把笔放进怀里,坐在床前继续守着孩子。这一夜还没完,后面肯定还有事。妖狐逃了,幕后之人一定知道他发现了考号的秘密。
但他不怕。
他低头看了看桃木剑。
剑柄上的血已经干了,结成一片暗红色的壳。他用拇指轻轻蹭了一下,那层壳裂开一道缝。
就在这时,孩子的手指动了动。
王守仁立刻凑近。
那孩子眼皮颤了颤,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
“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