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在睡。
王守仁坐在床边,手搭在桃木剑上。他的手指有点抖,不是怕,是累。昨晚那场净魂耗得太多,连呼吸都像被刀割着。他没动,也不敢闭眼,就怕一松劲,整个人塌下去。
天亮了。
门外有动静。
先是脚步,很轻,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有人来了又走,放了东西,转身就退,不敢多看一眼。
他听见碗放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布匹叠好的窸窣。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一个老人慢慢走进来。背驼得厉害,手里捧着个油纸包。他走到门口,没进来,把东西放在门槛上,退后两步,跪下磕了个头。
王守仁没拦。
老人也没抬头,爬起来就走。
屋子里安静下来。
他撑着床沿站起来,腿有点软。低头看门槛,一堆东西:一碗热粥,两个粗面饼,一小块腊肉,还有一件衣服。
那衣服是靛蓝的,和他身上这件一样。洗得发白,边角缝得整整齐齐。他拿起来,袖口内侧绣了两个小字——“知行”。
是他腰间玉牌上的字。
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不常做活的人一针一线缝的。他摸了摸,布料很薄,但干净。
他把衣服披上,不大合身,袖子长了一截。可穿在身上,暖。
他走出去,站在门口。
村道上没人,但每户人家的门缝都开了一条缝。有人在看。
他弯腰,把那支刻着“先生”的秃笔从怀里拿出来,插进腰带。然后对着村子,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拜,额头贴地。
身后传来抽气声。有个女人捂着嘴哭了出来。
老村长拄着拐回来,手里多了卷东西,用油纸裹着,缠了三圈麻绳。
“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他声音发颤,“三十年前,有个书生倒在庙里,快不行了。临死前写了半本书,说‘文不绝,国不亡’。我们一直供在祠堂。”
王守仁接过。
油纸打开,是一本族谱。泛黄的纸页翻到中间,夹着一片残纸。上面是血写的字,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已经晕开,但还能认出是《中庸》的开头几句。
他指尖碰上去的时候,纸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风。
是字在动。
那些残缺的句子像活了一样,空白处慢慢浮出墨迹。一个字接一个字,补全了《中庸》,又继续往下写,变成了《大学》的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金光从纸上冒出来,不刺眼,却照得屋里通明。他愣住了。
这不是文气催动的。
也不是什么神通。
是这纸本身在发光。像是被什么东西养了很多年,终于等到能读懂它的人。
他抬头看老村长。
老人眼里全是泪:“每年过年,我们都烧香拜它。娃娃们写字,第一笔就是抄这段。不识字的也念,一句一句传下来……我们不懂大道理,就知道,这东西不能丢。”
王守仁喉咙发紧。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文道不是靠一个人扛的。
是在这些穷山沟里,靠一口饭、一件衣、一句传一句的话,活下来的。
他坐回屋里,把族谱摊在桌上。阳光照进来,落在那几行字上,金光还在跳。
他正要细看,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
不对劲。
风太冷,带着一股腥味。
他抬手,一张符纸撞在掌心。
黑的,边缘焦了,像被火烧过。上面画着扭曲的线条,不是人写的。
他没接,任它悬在空中。
手指一划,“破”字出口。
符纸自己烧起来,火是紫黑色的,烧完后灰烬没落,反而飘在半空,拼成四个字:
“务使文道绝嗣。”
他伸手,一把捏碎。
灰落在手心,黏腻,像湿土。
他知道是谁干的。
妖后那边动手了。
他们怕的不是他救人,怕的是人心重新信文道。怕这些穷村子开始读书,怕一个个“先生”被供起来,怕有一天,不需要神仙皇帝,百姓也能明理。
所以他昨夜救一个孩子,今天就来一道杀令。
想断根。
王守仁把族谱合上,轻轻放回桌上。他没动那件新衣服,也没喝那碗粥。但他把腊肉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咸的,有点硬,嚼久了才有味道。
他吃完,用袖子擦了嘴。
外面鸡叫了第二遍。
太阳升得更高,照在屋檐上。有几个孩子偷偷跑来看,躲在墙角,见他望过去,吓得缩头,又忍不住探出来。
他没笑,也没说话。
只是把桃木剑扶正,插在腰侧。
剑柄上的血壳裂了一道缝,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他摸了摸,没去擦。
他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
这村里有文脉,自然也会引来妖气。既然传音符是从北边来的,那就说明,最近的源头不在山里,而在人堆里。
县衙。
那里管着赋税、户籍、学堂,也管着谁能在墙上贴告示,谁不能进考场。
他记得三年前有个案子,一个寒门考生中了秀才,第二天就被报“暴毙”。验尸说是心疾,可家里人说,那人死前一夜,还在抄《礼记》。
后来那本《礼记》不见了。
现在想想,哪有什么心疾。
是有人不想让穷人家的孩子读下去。
他坐在桌边,没走。
等。
等身体再恢复一点,等文气再稳一点。
他翻开族谱,找到那页残纸。金光弱了些,但字还在。
他用手指描了一遍“在亲民”。
指尖发热。
这书不是死的。
它记得所有念过它的人,记得那些在油灯下抄写的孩子,记得那些用饭换纸的父母,记得那个快死的书生,用血写下第一笔。
他也记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药渣。胃又开始抽,但他没吃。
这时候吃药,不如吃一口人间烟火。
他把药渣扔进灶膛。
火苗跳了一下,烧没了。
外头有人敲门。
不是村民。
脚步重,靴底带泥,是官差的走法。
他不动。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衙役探头,脸色发白:“王……王先生,县太爷请您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王守仁看着他。
这人他没见过,但眼神躲闪,左手一直按在腰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什么事?”他问。
衙役咽了口唾沫:“说是……昨夜县学的碑文,被人涂改了。写了几句反诗。”
王守仁慢慢站起身。
“反诗?”
“嗯。写着……‘圣人为贼’四个字。”
他笑了。
那是他七年前在贡院墙上写的句子。后来被刷掉,没想到,又出现了。
他拿起桃木剑,往门口走。
衙役往后退了半步。
他停住,回头看了眼桌上的族谱。
金光还没散。
他迈出门槛。
阳光照在肩上。
那只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袖口的“知行”二字,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