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肩上。
那只手还握着剑柄,指节发白,袖口的“知行”二字被风吹得掀了一下。他没回头,也没停步,只是把脚步压得更稳了些。村口那碗粥还在桌上,腊肉只剩个油印,族谱合着放在阳光底下,金光已经不闪了,但纸页还温着。
他知道,不能再等。
胃里一阵抽紧,像是有人拿绳子在里面打结。他没去摸药罐,只把桃木剑往腰侧一插,朝着县城方向走。路上没人拦他,也没人送他,可他能感觉到,那些门缝后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村子。
天快黑时,他到了县衙外。
墙高两丈,青砖冷硬,檐角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响。这种铃声他听过,不是报平安的,是警戒用的。文气过境会震,妖气靠近也会震。他站在巷口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从袖中抖出一小撮灰。
是烧尽的传音符残渣。
他摊开手掌,灰落在掌心,黏糊糊的,像湿泥。他用指尖轻轻一拨,灰粒散开,露出底下一丝极淡的红痕——不是血,是某种香料的味道,带点甜腥,闻久了脑仁发胀。他记起来了,三年前那个暴毙的秀才家里,床头也有这味。
他把灰收好,脱下村民送的靛蓝直裰,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旧麻衣套上。衣服又粗又扎,领口还破了个洞,正好遮住玉牌上的字。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草鞋底磨得只剩半层,踩在地上几乎没声。
翻墙的时候,左脚滑了一下。
他伸手撑住墙面,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裂了道缝。他咬住牙关,翻身落地,蹲在屋后阴沟旁缓了口气。前方就是县衙后堂,窗纸透出一点绿光,不像是油灯,也不像是烛火。
他贴着墙根往前挪。
走到书房外,他伏在屋檐下,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官腔:“……已按大人吩咐,明日便下令查封私塾,凡读《大学》《中庸》者,一律押送大狱。”
另一个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从水底浮上来:“阳明先生今日去了落霞村?”
“去了。村民供他吃喝,还献了衣裳。”
“哼。”那声音笑了,“人心一动,文脉就活。不能留。”
王守仁屏住呼吸。
他知道这个笑。
昨夜那张传音符上,四个字“务使文道绝嗣”,就是这笑声送来的。
他慢慢抬头,透过窗纸裂缝往里看。
屋里点着三盏灯,火光泛绿。知县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方青铜印。印面朝上,刻着两个字——“灭道”。
站着的人影穿着红纱裙,裙摆拖地,却没有脚步声。她背对着窗外,只能看见一头乌发间插着半卷焦黑的东西,像烧过的竹简。她的手指很长,指甲泛着暗紫色,正一根根划过空中,每划一下,就有个小字浮现:生辰八字。
三十六个。
全是他认得的名字。
最近三个月失踪的寒门学子,一个都没少。
那红衣女子抬起手,爪尖滴下一滴黑血,在空中凝成一条线,连向印章。血丝缠绕着“灭道”二字,缓缓渗进去。
“把这些命格炼进印里,再盖在书院名册上。”她说,“只要名单上有名,七日内必暴毙,查不出因由。”
知县额头冒汗:“若……若是有人追问?”
“就说他们心疾发作。”她冷笑,“读书人嘛,思虑过重,死了也正常。”
王守仁的手攥紧了。
桃木剑在腰间轻轻颤了一下。
他知道不能动。屋里不止两人,角落里还站着几个穿黑袍的人,脸上蒙着布,手里拿着铁笔。那是朝廷暗卫,专管文士监察。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只有死气——吸过太多文人气,把自己的魂都磨空了。
他慢慢往后退。
脚下一滑,踩碎了一片瓦。
屋内声音戛然而止。
“谁?”知县猛地回头。
红衣女子没动,鼻翼微微一动,嗅了嗅空气:“有人来过。”
王守仁立刻割破指尖,在碎瓦上写下一个“无”字。文气入石,瞬间化虚,连影子都不留。
屋里静了几息。
知县松了口气:“许是野猫。”
女子轻笑一声:“猫不会留下文气痕迹。”她走向窗边,手指一勾,窗纸自动裂开一道缝,“不过……让他走吧。”
她望着外面的夜色,嘴角扬起:“阳明先生既然来了,就该知道,这一局,不是你一个人能破的。”
王守仁躲在墙后,没再动。
等屋里重新安静,他才沿着排水沟退出县衙。一路没回头,也没停下,直到城外枯井边才停下来喘气。
他靠在井壁上,胸口起伏,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胃疼得更厉害了,像是有刀在里面搅。他没吃药,只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帛,用指尖蘸血,一笔一笔写下刚才看到的景象。
写完最后一个字,帛布微微发烫,随即冷却,纹路里藏着看不见的文气封印。只要不主动展开,谁也查不到内容。
他把帛布塞进贴身衣袋,抬头看向县城方向。
灯火稀疏,衙门那盏绿灯还亮着。
他知道,明天一早,全县的私塾都会被封。教书的先生会被抓,念书的孩子会被赶回家。那些好不容易点亮的油灯,又要熄了。
但他也知道,有些人不会低头。
落霞村的老村长能把族谱藏三十年,别的村子也一定有人记得《大学》开头那句“在明明德”。有人抄过,有人背过,有人用命护过。这些字,早就不是纸上的墨迹了。
他闭上眼,靠在井壁上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鸡叫。
他睁开眼,摸了摸腰间的桃木剑。剑柄上的裂痕更深了,木纹露出来,像干涸的河床。他用拇指蹭了蹭,没去修。
这时候修剑没用。
要等。
等那些被逼回家的孩子想起自己写过的第一笔字。
等那些被砸了学堂的先生重新磨墨。
等千百个普通人站出来,说一句:我们还想读书。
他坐起身,把族谱残页拿出来,压在胸口。纸很薄,但有点暖意,像是被人捂了很多年。
风从井口吹下来,带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
他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接着是一阵窸窣,有人在井边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他没去看。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地上放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热汤,上面浮着几片菜叶。旁边还有双新草鞋,编得很密实,鞋尖塞着一小块布条,写着“勿忘”。
他低头看着,没说话。
把汤喝了,鞋穿上。
然后回到井边坐下,手搭在桃木剑上。
天快亮了。
他的手指不再抖。
剑还在,人还在,字也还在。
他盯着东方渐白的天际,低声说:“你们要灭文道?”
话没说完。
他站起身,将桃木剑重重插进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