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崩裂的瞬间，王守仁的手没抖。他低头看着指尖沾上的碎屑，轻轻一弹。
人群安静下来。
刚才还往前凑的人，脚步都停住了。有人低头看自己的鞋，有人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纸卷，像是在确认什么。
王守仁把桃木剑重新插进地里。裂口比之前更深，可剑身依旧直立。他站得也直。
“想留下的，过来。”他说。
没人动。
过了几息，一个穿青布衫的中年男子走出来。他走路有点跛，脸上有道旧疤，说话时声音发颤：“先生……我读过三十卷经书，能背《春秋》全文，还会写策论。求您收我为徒，来日考中进士，定报答您的恩情。”
王守仁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人又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秀才，可惜没能更进一步。我要替他们完成心愿，也让乡里知道，我们这一脉不是庸才。”
话音刚落，脚下的土地突然震动。一道金光从地底冲出，正撞在他胸口。他整个人飞出去十丈远，摔在一堆焦木上，半天没爬起来。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第二个出来的是个白发老者，穿着半旧的道袍，手里拄着一根竹杖。他走得慢，但每一步都很稳。
“老夫修文三十年，参悟天机，炼养神魂。”他抬头看向王守仁，“听说先生得见文圣显世，必已通晓长生之道。若能入门下，愿以余生侍奉笔墨，只求得一丝文气滋养，延寿百年，继续研习典籍。”
他说完，双膝忽然一软，跪倒在地。额头贴着泥土，嘴唇不停开合，像是在念什么东西，可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内容。
王守仁抬起手，轻轻一招。那老人被一股无形之力扶起，靠在一块残碑旁，眼神涣散，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文道不是登云梯。”王守仁说，“也不是续命汤。”
他扫视剩下的人：“谁再来？”
现场一片死寂。
有些人已经开始往后退。他们原本以为只要会背书、会写字就能进门，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张守拙从人群里走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左手握着三支秃笔，右手垂在身侧，袖口遮不住旧伤的痕迹。
王守仁看着他：“你也来答？”
张守拙点头：“我想试试。”
“第一问。”王守仁声音不高，“你为何求道？”
张守拙低头想了想，抬起头说：“为了天下没有饿死的人。”
这话一出，周围没人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压了下来。
王守仁没反应，只道：“第二问——何以为民？”
“我能写的字，就写；能做的事，就做。”张守拙说，“哪怕只能让一个人吃饱饭，也算尽了一份力。”
“第三问。”王守仁盯着他，“生死何惧？”
张守拙沉默了几息，然后说：“怕。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人饿死。”
风刮了一下。
地面忽然轻微震颤。紧接着，一道微弱的金光从废墟深处透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块石板缓缓升起。下面埋着一页泛黄的纸片，上面写着几个字：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是《中庸》的开头。
但这页纸不该在这里。它早就被人烧了，连灰都没留下。
可现在，它不仅出现了，而且字迹正在一点点变亮，仿佛被人用看不见的笔重新描了一遍。
王守仁蹲下身，伸手碰了碰那页纸。指尖触到的一瞬，纸面金光一闪，竟自动翻了个面。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墨色如血：
**“族有饥寒者，不可言文。”**
这是第十四章里，那个村子献上的族谱残页。当时没人看得懂这句话的意思，还以为是错字。
现在，它自己回来了。
王守仁慢慢站起来，看向张守拙。
其他人也都转头看他。有人眼里带着惊讶，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他说的是真心话。”王守仁说。
一句话，全场安静。
那些刚才退后的人，此刻不敢再动。他们终于明白，这里不收聪明人，不收能背书的人，也不收想升官发财的人。
这里只收说实话的人。
王守仁走到张守拙面前，两人对视。
“你知道刚才那句话，等于把自己绑上了这条路吗？”他问。
张守拙点头：“我知道。”
“从此以后，你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对得起饿肚子的人。”
“我记住了。”
“你不怕苦？”
“怕。但更怕愧。”
王守仁没再说什么。他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传得很远：“今日起，书院重开。我不设门槛，但有一条铁律——心不诚者，不得入内。”
有人还想争辩，刚张嘴，就被身边人拉住。
“你看那纸。”那人低声说，“它自己出来的。这不是凡人能管的事。”
确实没人敢再上前。
刚才两个被淘汰的人，一个昏迷未醒，一个神志不清。谁也不知道如果自己上去，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王守仁走回中央，桃木剑仍在地上立着。他伸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拧。
咔的一声，剑身与剑柄连接处又裂开一丝。但他没松手。
“想走的，现在可以走。”他说，“天黑前离开，我不拦。”
没人动。
“想留下的，从明天开始，每天辰时到此。”他顿了顿，“第一课，《讨贼檄》。不会念的，我教；不敢写的，我带。”
他看向张守拙：“你站前面。”
张守拙走上前一步，站在桃木剑旁边。
风吹过废墟，卷起几张烧了一半的纸。其中一张飘到张守拙脚边，上面有个模糊的“仁”字。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捡，也没踩。
王守仁抬起手，指向北方：“苍骨破关，七座书院覆灭。他们的遗书在我手里，他们的学生在等我们接续香火。”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我不想听谁说‘我愿意’。”
“我只想看谁明天真的来。”
说完，他拔起桃木剑。
剑身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承受到了极限。一道裂缝从中间蔓延到顶端，几乎要断。
王守仁用左手托住剑尾，右手仍紧紧握着剑柄。
他的嘴角渗出血丝，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在焦土上，立刻被吸干。
胃里的疼一阵阵往上顶，他没去摸药罐。
张守拙看见了，想上前扶，却被王守仁一眼止住。
“站着。”他说。
张守拙停下。
王守仁把剑横在胸前，剑尖指向天空。
“文道所向，唯心而已。”
“今日立约——”
“心不正者，寸步难行。”
他的话音落下，那页《中庸》残纸突然浮空而起，在众人头顶盘旋一圈，最后轻轻落在张守拙肩头。
纸上金光未散。
王守仁看着他，眼神深得像井水。
张守拙没躲，也没低头。
他只是把手里的三支笔，一支支插进腰间的鱼篓里。动作很慢，但很稳。
远处传来一声乌鸦叫。
王守仁忽然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剑刃上，顺着裂纹流下去，渗进泥土。
他没擦嘴，只把剑重新插进地里。
这一次，剑身晃了三下，最终还是立住了。
张守拙盯着那把剑。
裂口越来越大，边缘已经开始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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