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废墟里的风停了。张守拙还站在原地,脚边那张飘来的纸已经被风吹走,他没去追。
王守仁坐在一块断石上,左手按着胃部,右手搭在桃木剑柄上。剑插在土里,裂口比之前更深,可他还握得稳。
“你过来。”他说。
张守拙走上前,低头看着他。王守仁抬头回看,眼神不冷也不热,像在打量一件刚出炉的器物。
“昨晚你说的话,还记得吗?”王守仁问。
“记得。”张守拙答,“为了天下没有饿死的人。”
王守仁点点头,又问:“现在还这么想?”
“没变。”
王守仁伸手,把桃木剑拔了出来。他用剑尖轻轻点在张守拙眉心。
那一瞬间,张守拙觉得脑袋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是疼,也不是晕,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听见先生念书时那种感觉——心里突然亮了一下。
“闭眼。”王守仁说。
张守拙照做了。
桃木剑的温度顺着眉心传进来,一股暖流慢慢往下走,滑过喉咙,穿过胸口,一直落进小腹。他能感觉到那股气在肚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开始往四肢散开。
右臂忽然一紧。
那里有旧伤,是八岁那年被打断的。当时他爹跪着求书院收他,先生说寒门子弟读不了书,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他额头磕在地上,血流了一脸,有人拿笔在他伤口画了个符,说是镇住戾气。
从那天起,这条胳膊就再没真正好过。
现在那块疤开始发烫,像是里面有东西要往外冲。
王守仁察觉到了异常。他的手没动,但剑尖的文气加重了几分。
“气走任脉,归于丹田。”他低声说,“别怕,让它出来。”
张守拙咬牙。那股热越来越强,最后变成一阵刺痛。他想抬手,却发现整条右臂已经不受控制。
“撑住。”王守仁声音沉下来。
话音落下,张守拙猛地睁眼。他的瞳孔一瞬间变得极黑,连眼白都像是被吸了进去。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有胸口剧烈起伏。
王守仁松开剑,改用手指蘸了点唇边的血,在张守拙右臂伤疤上划了一个“仁”字。
血迹刚落,那墨点就颤了一下。
不是幻觉。那团藏在皮下的黑斑,真的动了。
它像活的一样,往肌肉深处缩。可文气追着它逼过去,逼得它无处可逃。
“是你当年被人种下的封印。”王守仁说,“想通这一关,才能真正入门。”
张守拙没说话,只是把牙咬得更紧。他能感觉到记忆在翻涌——父亲跪地的画面、自己哭喊的声音、还有那个踩着他头的鞋底。
但他没退。
他反而往前迈了半步,主动把右臂送到王守仁面前。
“来吧。”他说。
王守仁看了他一眼,抬起桃木剑,在空中虚写四个字:知行合一。
每一笔落下,都有金光渗出,顺着剑尖流入张守拙体内。那些光像绳子一样缠住那团黑气,一点点把它往外拉。
张守拙的身体开始抖。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混着眼角的泪水一起滴在地上。他的膝盖弯了一下,但立刻挺直。
不能倒。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就在文气即将触碰到墨点核心时,整座文会的灯笼同时熄灭。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谁动手灭的。就是那么一下子,几百盏灯全黑了。
天地陷入一片漆黑。
只有张守拙的右臂还在发光。
那道旧伤裂开了,血没流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金色的纹路,像河流一样从肩膀蔓延到指尖。每一寸皮肤下都有光在游走,像是有龙在经脉里穿行。
王守仁站起身,一手扶住他的肩。
“记住你现在的感觉。”他说,“这不是功法,不是秘术,是你自己的心在回应这个世界。”
张守拙喘着气,嘴唇哆嗦着,却笑了。
他看见了。
在意识最深的地方,他看见自己小时候蹲在河边写字。用树枝,写一个“仁”字。旁边有个女人递给他一块饼,说:“吃了才有力气写。”
那是他娘,早死了。
他又看见父亲跪着爬向书院大门,背上全是泥和血。没人扶他,也没人开门。
他还看见那天晚上,有个穿灰袍的老者站在村口,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对村民们说:“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不让你们的孩子再跪下去。”
后来那本书被烧了。
但现在,那些画面全都回来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可嘴角一直往上扬。
金光越来越盛,最后整个手臂都被包裹在里面。那团墨点终于碎裂,化作黑烟从指尖喷出,刚冒头就被文气烧成灰烬。
张守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但他不是因为撑不住。
他是想拜。
他对着王守仁,重重磕了一个头。
然后第二个。
第三个。
王守仁没拦他。等他磕完,才伸手把他拉起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第一个真正入门的人。”他说,“我不教你怎么考状元,也不教你如何升官。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对得起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张守拙点头。
他盘腿坐下,开始调息。体内的文气自己在运转,不需要引导,也不需要压制,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王守仁站在旁边看着。
他的脸色很差,胃里的疼一阵接一阵。他没去摸药罐,只是把手按在剑柄上撑着身体。
远处传来脚步声。
几个留下来的寒士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他们看见刚才那一幕,也看见灯笼莫名熄灭,更看见张守拙手臂上的金光。
没人说话。
有人想走,被同伴拉住了。
“你看他。”那人低声说,“他真的做到了。”
“不是他。”另一个摇头,“是那个人让他做到的。”
他们说的是王守仁。
月光这时候照了下来,落在废墟中央。张守拙闭着眼,脸上还有泪痕,但神情平静。他右臂上的金光渐渐内敛,变成一道淡淡的印记,像是一条盘着的龙。
王守仁抬头看天。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事情不会再一样了。
有些东西已经醒了。
不只是张守拙的文窍。
还有更多埋在泥土里的种子。
他转身走到焦土边缘,捡起一张被烧了一半的纸。上面有个残缺的“义”字。
他把它折好,放进怀里。
然后走回来,靠着一块残碑坐下。
桃木剑放在膝上,剑身裂缝已经延伸到三分之二。他伸手摸了摸裂口,指尖沾了点血。
张守拙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想站起来,王守仁摆摆手。
“坐着。”他说,“明天还要上课。”
“上什么课?”
“《讨贼檄》。”王守仁说,“你带头念。”
张守拙没动。
他看着王守仁膝上的剑,看着那道快要断开的裂痕,忽然开口:“先生,这把剑……还能撑多久?”
王守仁低头看了看,笑了笑。
“撑到该断的时候,自然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