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废墟上的风又起了。张守拙盘腿坐在焦土上,右臂的金纹还在微微发烫,像是体内有股热流在走。
王守仁靠在残碑边,手里攥着青瓷药罐,指节泛白。他没喝药,只是把罐子贴在胃上,像是那点温热能压住里面的翻搅。
昨夜那一幕还在众人心里晃。灯笼齐灭,唯独张守拙手臂发光的事,没人敢提,可也没人能忘。
几个寒门弟子围在竹林口,远远看着两人。他们都是前一夜留下的,没走。不是不想走,是不敢走——走了,就再难碰上这样的机会。
王守仁慢慢站起身,桃木剑还插在土里。他走过去,拔出剑,转身朝后山去。
没人说话,但所有人都跟上了。
竹林不大,枝叶交错,露水沉在叶尖,将落未落。晨雾浮在低处,沾湿了衣角。
王守仁走到林中空地,停下。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一片竹叶。露珠滚动,却没有掉下来。
“看。”他说,“这露水停在这儿,是因为叶承其重,风未动,心未扰。”
众人屏息。
他又说:“你们以为‘知’就是读书,‘行’就是写字?错了。知是看见,行是伸手。看见饿汉,是知;递饼给他,是行。中间没有隔墙。”
有个弟子小声问:“可我们连笔都握不稳,怎么写?”
王守仁没答。他用剑尖挑起另一片叶子,轻弹一下。
露珠滑落,在叶面拖出一道细线,竟凝成半个“仁”字,悬在空中不散。
“它没落地,也没飞走。”王守仁说,“就像你们的心,不必急着冲出去,也不必缩回去。就在这一念之间,动了,就是行。”
话音落下,那半字突然亮了一下,金光一闪,完整拼出一个“仁”。
清风拂过,百叶齐颤。每片竹叶上都凝出露珠,每一颗露珠里,都浮出一个“仁”字。
林间顿时金光浮动,千百个“仁”字在空中游走,像萤火,又像星点。
有弟子忍不住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光点,整个人猛地一震,脸色涨红,嘴角溢出血丝,身子晃了晃就要倒下。
王守仁一步跨到他身后,左手按住他背心,右手将桃木剑插入泥土。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低声念道。
声音不大,却像钟声撞进每个人耳朵。
那弟子喘了几口气,血止住了,眼神也清明起来。他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肩膀抖得厉害。
不止他一人。
其他人也开始颤抖。有人捂着胸口,有人闭眼流泪,有人直接趴在地上磕头。
文窍开了。
不是强行打通,也不是靠外力灌输,而是被那一片片“仁”字照进了心里。
张守拙坐在原地,右臂金纹越来越亮。他感觉体内的文气不再乱窜,而是顺着某种节奏流动,像河水归渠。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王守仁站在林边,药罐还在手里,手却抖得厉害。他咬牙撑住剑柄,没让身体晃出来。
他知道这群人里,有的会走远,有的会死,有的会背叛。但他不在乎。
只要今天这一课种下了根,哪怕只剩一个,也算没白来。
金光渐渐收敛,千百个“仁”字缓缓消散,融入竹叶、泥土、空气。
弟子们陆续睁开眼,有人呆坐不动,有人互相搀扶,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第一次认识它。
王守仁收回剑,对张守拙说:“写点什么。”
张守拙抬头:“写什么?”
“你想写的。”王守仁说,“别管格式,别管押韵,别怕错字。写你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
张守拙沉默片刻,慢慢起身。他走到一块平整的石面上,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竹叶滴下的露水,开始写。
第一句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字一落,石面震动。文气自字迹中涌出,直冲云霄。
头顶的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阳光斜劈下来,照在石上。整座文会的屋顶瓦片哗啦作响,几片直接掀飞出去,砸在地上碎成几块。
栖在屋檐的夜枭受惊,振翅狂啸,扑棱棱飞向树梢。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竹林上方掠过。
那只夜枭爪子一紧,抓着一张符纸,翅膀猛地一扇,就要往远处逃。
王守仁目光一冷,抬手欲掷剑。
可就在这瞬间,张守拙的第二句落下:“圣人不言,而百姓自化!”
文气再次爆发,比刚才更猛。整片竹林哗然作响,地面裂开细缝,草皮翻卷。
夜枭被气浪掀翻,一头撞在树干上,爪中符纸脱手,打着旋儿飘向地面。
王守仁没追,也没捡。
他盯着那张符纸,眼神沉了下来。
符纸样式老旧,边缘烧焦,一角画着扭曲的符文。和半个月前村口老槐树上发现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天,有个渔夫的儿子拿着它跑进书院,说是从死人手里抠出来的。后来那孩子失踪了,符纸也被当成邪物烧了。
现在它又出现了。
而且是从监视他们的妖类爪中掉下来的。
王守仁慢慢走过去,弯腰拾起符纸。纸很轻,却带着一股腥味,像是泡过血水。
他没说话,只是把它折好,塞进怀里。
张守拙写完了。
他坐在地上,额头全是汗,手指发抖,但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像是憋了三十年的话,终于吼了出来。
其他弟子围上来,有人想看写的什么,有人想摸那块石头,还有人跪在旁边,一个劲地磕头。
王守仁站在原地,看着天空。
云层还没合拢,阳光漏下来,照在断墙上,照在残碑上,照在每一个睁着眼的人脸上。
他知道,这一篇《问天篇》会传出去。
会被人抄,被人骂,被人烧。
也会被人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半夜摸黑读。
这才是文道。
不是庙堂上的颂词,不是官场里的应酬,是普通人抬起头,问一声:
凭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药罐,终于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苦得皱眉。
身后,张守拙撑着石头站起来,低声问:“先生,接下来教什么?”
王守仁把药罐收好,握紧桃木剑。
“教你们怎么把话说清楚。”他说,“不说假话,不说空话,不说讨好权贵的话。”
他顿了顿,看向竹林深处。
一只乌鸦落在枯枝上,歪头看着他们。
王守仁盯着它,慢慢抬起手,把剑横在胸前。
乌鸦没动。
他也没动。
剑刃上,有一滴露水正顺着纹路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