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石窟,与其说是圣地,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风沙侵蚀而成的天然坟场。
无数大小不一的洞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惨白的岩壁上,如同骷髅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风穿过洞穴,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岩石上,噼啪作响。
西厂的人马如同黑色的潮水,谨慎地涌入这片区域,迅速占据有利地形,控制了几个主要的洞口。气氛紧绷到了极点,每个人都清楚,这里就是终点。
她跟在队伍末尾,心脏随着每一步靠近石窟而剧烈跳动。怀里的水囊还剩下小半,那点湿润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却也时刻提醒着她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雨化田下了轿辇,站在一处较高的平台上,俯瞰着这片死寂的石窟群。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更衬得他身形孤绝,气压全场。他没有下达具体的搜索命令,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谭鲁子如同最忠实的猎犬,带着几个心腹,寸步不离地守在雨化田附近,但那双阴鸷的眼睛,却时不时地扫过她所在的方向,如同瞄准猎物的毒蛇。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大部队里了。谭鲁子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而雨化田的耐心,谁也猜不透。
必须离开!趁现在混乱尚未开始!
她借着番役们调整队形、布设警戒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向边缘移动,利用嶙峋怪石和幽深洞穴的阴影,一点点脱离核心区域。她的动作很轻,很快,像一只受惊的沙鼠,只想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缝隙。
终于,她钻进了一个狭窄的、入口被几块落石半掩着的洞穴。洞穴不深,里面布满沙尘,但足够隐蔽。她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息,试图平复几乎要炸开的心脏。
暂时安全了……吗?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两道身影,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一左一右,堵死了洞穴那狭窄的出口。
左边,玄衣如墨,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冰锥,正是雨化田。
右边,布衣染尘,神色沉静,目光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是赵怀安。
他们竟然同时找到了这里!
空气瞬间凝固,比黑沙漠的夜晚还要寒冷。逼仄的洞穴因为这两尊大神的降临,显得无比拥挤,令人窒息。
她僵在原地,背靠着粗糙的岩壁,退无可退。
雨化田的视线最先落在她身上,冰冷,审视,带着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嘲弄。他的剑并未完全出鞘,但剑尖已然抬起,精准地、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压迫感,挑向她的衣领。
“西厂的令牌,”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为什么在赵怀安身上?”
衣领被剑尖挑开一丝缝隙,露出里面西厂番役制服的底色。她浑身冰凉,大脑一片空白。令牌?什么令牌?她从未给过赵怀安任何东西!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怀安也动了。他手中的长剑并未指向她,而是快如闪电般一挥!
“咔嚓!”
她袖中那柄用来防身、从未在人前使用过的袖箭,连弩带箭,被齐根斩断,掉落在地。断裂的箭矢上,清晰地刻着西厂工匠特有的、繁复而隐秘的暗纹。
“今早你射向我的箭矢,”赵怀安的声音沉郁,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刻着西厂暗纹。”
那箭矢……是之前混乱中,她为了自保,还是……她根本记不清了!那些细微的、她从未在意过的细节,此刻都成了致命的证据!
两人同时上前一步,将她彻底困在中间。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墙壁,从两侧挤压而来,让她呼吸困难。
他们异口同声,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选一个。”
选?
她看着雨化田,那是掌控她生死、心思如海般难测的上位者,跟随他,或许能得一时之安,但最终结局难料,更大的可能是鸟尽弓藏。
她看向赵怀安,那是代表着正义与侠义的反抗者,选择他,意味着站在西厂的对立面,前途未卜,生死难测。
她谁也不能选,谁也选不起。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之下,连日来的奔波、惊吓、委屈、挣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积攒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却不是软弱地哭泣,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愤怒和嘶喊,声音尖锐地划破了洞穴的死寂:
“选什么选?!你们要我选什么?!”
她指着雨化田,声音发颤:“我给你梳头递消息,在谭鲁子手下战战兢兢保命,被你用钢针指着警告!我得到什么了?啊?!”
她又猛地转向赵怀安,眼泪混着沙尘流下:“你塞给我一个不知道是救命符还是催命符的布囊!给我送水差点让我被谭鲁子当场砍死!现在又来问我为什么箭上有西厂暗纹?!”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和嘲讽:
“你们一个要我当棋子,一个要我当桥梁!谁问过我想不想?!谁管过我能不能活?!”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沙土,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
“我哪个都不选!我受够了!你们一个权倾朝野,一个侠名远播,都觉得自己手握真理,都觉得自己能定人生死!可我呢?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
“这该死的江湖,这该死的朝堂,这该死的龙门……我一点都不想掺和!我现在只想活着!!”
最后一句“活着”,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吼完这一通,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岩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不再看那两人,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在洞穴里回荡。
洞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风穿过石窟的呜咽声,和她压抑的啜泣声。
雨化田和赵怀安都愣住了。他们预想过她的辩解、她的求饶、甚至她的倒戈,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激烈而直白的崩溃与控诉。
她那句“我只是想活着”,像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两位见惯生死、执掌风云的强者心中。
雨化田蹙眉看着那个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的渺小身影,冰冷的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愕然”的情绪。
赵怀安紧握剑柄的手,微微松了一丝力道,沉静的目光中,复杂之色更浓。
逼仄的洞穴里,杀机依旧弥漫,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而那把名为“选择”的刀,在掷地有声的崩溃中,仿佛第一次,偏离了既定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