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漠，是另一个世界。
踏入其中，仿佛连时光都变得粘稠而缓慢。天空是昏黄的，沙地是惨白的，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题。连绵的沙丘如同巨大的坟冢，吞噬着一切声音与生机。酷热与严寒在昼夜交替间肆虐，风蚀的雅丹地貌如同鬼怪般矗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西厂的精锐在这片绝地中也显得步履维艰。水囊被严格控制，干粮带着沙砾的涩味，每一步都深陷流沙的威胁。不断有人因脱水或诡异的地形而倒下，迅速被黄沙掩埋，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跟在队伍中段，用布巾紧紧包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体内的水分在快速蒸发，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雨化田的座驾始终在队伍最核心的位置，被严密护卫着，即使在这死亡之地，他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与整洁。
谭鲁子像幽灵一样不时出现在她视线可及之处，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沙漠里的毒蝎，时刻提醒着她危险的临近。她知道，一旦找到机会，谭鲁子绝不会放过她。
队伍在一片相对稳固的风蚀蘑菇岩群中暂时休整。她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背后，小口抿着分到的最后一点水，感受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仿佛直接钻入耳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内力传音的震颤：
“西北方向，第三座蘑菇岩下，有水。”
是赵怀安的声音！
她浑身一僵，猛地抬头，视线飞快地扫过西北方向。那里怪石嶙峋，在晃动的热浪中扭曲变形，看不出任何异常。周围的其他番役或坐或卧，疲惫不堪，似乎没有任何人听到这个声音。
他就在附近！他一直跟着西厂的队伍！而且，他竟然在向她传递消息？
是试探？还是……又一次将她卷入漩涡的牵引？
她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看向雨化田的方向。他正闭目养神，似乎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但那微微搭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却让她不敢有任何异动。
去，还是不去？
水是黑沙漠里最致命的诱惑，也可能是最险恶的陷阱。这可能是赵怀安善意的帮助，也可能是他引她暴露的计策。甚至，这根本就是雨化田或者谭鲁子的试探！
时间一点点过去，体内的焦渴感越来越强烈。她知道，如果再没有水分补充，她可能撑不过下一个白天。
赌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装作体力不支，踉跄着站起身，朝着与西北方向完全相反的、一处看起来可以方便的岩石缝隙走去。她确认无人特别注意她后，迅速利用岩石的阴影和队伍的疲惫造成的疏忽，绕了一个大圈，极其谨慎地、借助每一处掩体，向着赵怀安指示的地点摸去。
过程中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每一次风吹动沙砾的声响，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
终于，她接近了那座指定的蘑菇岩。岩体底部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里面果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用某种沙漠植物茎叶包裹着的水囊！
她迅速将水囊拿起，藏入怀中，不敢久留，立刻沿着原路返回。
就在她即将回到之前佯装要去的那处岩石缝隙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挡在了她的面前。
谭鲁子！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狞笑和杀意，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了她怀间那微微鼓起的位置。
“果然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竟敢私藏水源，还与外人勾结！”他低吼着，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这次，我看你还怎么狡辩！督主也保不住你！”
他显然一直暗中盯着她，看到了她偷偷离开和返回的全过程，甚至可能猜到了她怀中之物的来历。
完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被谭鲁子抓个正着，人赃并获，在这法外之地，他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就在谭鲁子的刀即将完全出鞘，她也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
“谭档头。”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道冰线，瞬间切断了凝固的杀机。
雨化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热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面无人色的她和杀气腾腾的谭鲁子。
“督主！”谭鲁子立刻收刀，躬身行礼，但语气依旧激愤，“此女行为鬼祟，私藏水源，定然与那赵怀安有勾结！属下请求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雨化田没有看谭鲁子，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你，去了何处？”
她牙齿打颤，知道生死就在一线之间。她缓缓从怀中取出那个植物茎叶包裹的水囊，双手奉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属……属下实在渴得受不了，刚才……刚才好像看到那边有……有湿气，就……就偷偷过去想挖点……没想到找到了这个……”
她不敢提赵怀安，只能将一切归于运气。
雨化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植物茎叶包裹的水囊。他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还带着一丝湿润凉意的叶片，然后，目光转向她刚才去往的方向，又缓缓移向西北那座蘑菇岩，最终，落回她惨白的脸上。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运气不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然后，他将那水囊随手抛还给她，“既是你的运气，便留着吧。”
“督主！”谭鲁子难以置信地抬头。
雨化田一个眼神扫过去，谭鲁子立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脸色憋得通红。
“继续赶路。”雨化田不再看他们，转身离去，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紧紧攥着那个失而复得、甚至可以说是救了她一命的水囊，浑身虚脱，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她知道，雨化田根本不信她的鬼话。他看到了所有破绽，洞悉了所有谎言，但他没有戳穿。
他留着她的命，不是仁慈，而是因为她还有用。或许，她是他钓出赵怀安的饵，或许，是他用来平衡内部、牵制谭鲁子的棋子，又或许，他只是想看看，这只在他掌中挣扎的蝼蚁，最终能翻出什么浪花。
而赵怀安……他给她送水，是善意，还是又一次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的利用？
她拧开水囊，小心地抿了一口。甘冽的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却化不开她心头的冰冷与苦涩。
脚下的路，已经不再是钢丝，而是燃烧的炭火。
前方，那片巨大、古老、如同蜂巢般的风蚀石窟群——龙门石窟，已经遥遥在望。那里，是传说中宝藏的埋藏地，也是注定埋葬无数野心与生命的最终战场。
她能感觉到，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已经牢牢地系在了她的身上。
最终的审判，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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