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凌书瑶是在一片极其陌生的寂静中醒来的。
没有昭云皇宫里清晨扰人的鸟鸣,也没有宫人们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只有炭火在兽耳铜炉中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毕剥”声,以及透过窗纸映进来的、雪后特有的清冷天光。
她拥着锦被坐起身,有片刻的恍惚。目光所及,是陌生的帐幔,陌生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北地特有的、略带凛冽的熏香。
昨日的纷繁杂乱——风雪、暖炉、红烛、合卺酒,以及那个温和却疏离的夫君——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已身在万里之外的北离,身份是白王萧崇的新妃。
“王妃,您醒了。” 陪嫁宫女采月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奴婢伺候您起身。”
一切梳洗流程依旧按照昭云公主的规制,只是环境变了,人也少了往日在宫中那份看似恭敬实则怠慢的意味。
王府派来的侍女举止得体,言语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带着一种观察的审慎。
用过早膳,凌书瑶不知该做些什么。萧崇一早就去了前院书房,似乎有公务处理。她在这宽敞却空旷的后院里,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王妃若是闷了,可到庭中走走。殿下吩咐过,府中各处,王妃皆可去得。” 管事嬷嬷似乎看出她的无所适从,恭敬地提议。
凌书瑶感激地点点头,在采月的陪伴下,踏出了房门。
庭院的积雪已被清扫出主要路径,露出青石板的本来颜色。但枝头、假山、屋檐上,依旧覆盖着皑皑白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空气清冷干净,吸入肺中,带着一股冰雪的甘冽。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心地避开着那些未扫的积雪,生怕弄湿了裙摆。走到一处梅林附近时,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几株老梅正值盛放,红梅似火,白梅如雪,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傲然吐露着芬芳。凌书瑶下意识地走近,想折一枝红梅带回房中插瓶,增添几分生气。
她踮起脚,伸手去够一枝形态极佳的红梅。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身高,也低估了枝条的韧性。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花瓣,那枝条便猛地一弹,簌簌抖落她满身满脸的雪沫冰晶,冰凉刺骨。
凌书瑶“呀!”
她低呼一声,慌忙后退,脚下却被一块凸起的冻石一绊,身形不稳,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预想中的疼痛和狼狈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从旁伸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肢。
凌书瑶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清澈却无焦距的眸子。
是萧崇。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附近,依旧穿着常服,外面罩了件玄色大氅,更显得面容白皙。
他扶稳她后,便迅速而礼貌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接触只是不得已而为。
萧崇.“王妃无事吧?”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凌书瑶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又是窘迫又是后怕。在他面前如此失仪,他会不会觉得她毛手毛脚,不堪为王府主母?
凌书瑶“没、没事……多谢殿下。”
她声如蚊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用手帕拂去发间和肩上的雪水,动作慌乱。
萧崇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方向,并未出言责怪,反而问道。
萧崇.“王妃是想折梅?”
凌书瑶“……是。”
凌书瑶低垂着头,手指不停搅着衣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凌书瑶“想折一枝回去插瓶。”
萧崇微微颔首,侧耳似在倾听风声,又像是在分辨梅枝的方位。他向前走了两步,准确无误地停在一株白梅前,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随即精准地握住了其中一枝旁逸斜出的枝条。那枝条上梅花密布,形态遒劲。
他并未用力折断,只是指尖稍稍运劲,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咔”,那枝条便齐整地脱落在他手中。他转身,将带着凛冽寒香的白梅递向凌书瑶所在的方向。
萧崇.“红梅虽艳,易落。白梅清冷,香气更持久些。”
他淡淡道
萧崇.“这枝尚可,王妃看看是否合意?”
凌书瑶怔怔地接过那枝白梅。冰肌玉骨,幽香扑鼻。他动作之流畅,选择之精准,根本不像一个目不能视之人。
#凌书瑶“很……很美。”
她由衷地说,心中充满了惊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他不仅没有怪她,还亲自为她折了花。
凌书瑶“殿下……您怎么知道臣妾在这里?又怎知哪一枝花好?”
她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萧崇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萧崇.“脚步声。你的脚步声与王府中人不同,更轻,更迟疑。至于花……听风过枝条的声音,触摸树干的纹理,便能感知其大概形态。再者,打理庭院的匠人会时常禀报花木情状。”
原来如此。他虽看不见,却用耳朵,用心,将这座王府“看”得清清楚楚。
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冲淡了她先前的窘迫。
两人并肩,沿着扫净的小径缓缓而行。采月和萧崇的随从默契地远远跟着。
萧崇.“王府规矩不多,王妃可随意些。”
萧崇率先打破了沉默
萧崇.“若觉烦闷,可去书房寻些书册阅览,或让侍女引你去听雪水阁坐坐,那里视野开阔。”
#凌书瑶“是,多谢殿下。”
凌书瑶轻声应着,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问道。
凌书瑶“殿下平日……都做些什么?”她想知道他的生活,想找到一点点自己能融入的缝隙。
萧崇.“无非是听属下汇报些事务,处理一些简单的公文。”
萧崇语气平淡
萧崇.“闲暇时,或听人读书,或自己弈棋。”
#凌书瑶“弈棋?”
凌书瑶有些惊讶。盲人如何弈棋?
萧崇.“嗯。”
萧崇似乎知道她的疑问
萧崇.“特制的棋盘与棋子,以手触摸,可辨其位。”
凌书瑶沉默了。她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房间里,用手指触摸冰冷的棋盘,与自己博弈的情景。
那画面,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心酸。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该有着怎样一颗坚韧而孤独的心?
她忽然想起母亲。母亲在冷宫里,是否也曾这样日复一日地独自面对着四壁空墙?
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悄然滋生。
#凌书瑶“臣妾……臣妾在家时,也曾读过些诗书。”
她小声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凌书瑶“若殿下不嫌臣妾愚钝,或许……或许可以为殿下诵读?”
萧崇脚步微顿,侧过头“看”向她。
凌书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生怕自己唐突了。
片刻后,他温和的声音响起,如同春风化雨。
萧崇.“好。那便有劳王妃了。”
只是简单的一个“好”字,却让凌书瑶的心中瞬间绽开了万千繁花。她仿佛终于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找到了自己第一个微小的、确切的立足点。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庭院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的金芒。枝头的白雪渐渐融化,滴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书瑶捧着那枝白梅,跟在萧崇身侧半步远的位置,看着他挺拔而沉静的侧影,来北离后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第一次真正地松弛了下来。
前路依旧迷茫,但这庭前的片刻絮语,以及手中这枝他亲手所折、带着冷香的白梅,让她觉得,这片陌生的天地,似乎也并非全然的寒冷。
至少,这里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说话,愿意接受她笨拙的、试图靠近的好意。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