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红烛映雪

雪，在天启城的上空缠绵了一整日，直到夜幕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停歇。

白王府张灯结彩，红色的绸缎与白色的积雪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而瑰丽的图景。府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洋溢着皇室婚典应有的热闹与喧嚣。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被隔绝在新房之外。

凌书瑶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头顶的赤金珍珠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繁复的嫁衣层层叠叠，包裹着她微微发抖的身体。

眼前是一片炫目的红——红帐、红烛、红桌围。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暖香和炭火的气息，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没有预想中的闹洞房，甚至连多余侍候的婢女都没有，只有两个陪嫁过来的昭云宫女垂首静立在门边，如同两尊沉默的影子。

这过分的安静，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惶恐。

她想起离开昭云前，老嬷嬷隐晦的提点：“公主，那白王殿下目不能视，性情难免……古怪些，您千万要顺从，莫要惹恼了他。”

“古怪”二字，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了昨日驿馆前那短暂的温和，他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自己这敏感怯懦的性子，能否在这陌生的北离王府中生存下去？对母亲的担忧，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未来命运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袖中江浸月送给她的那个玉兰花香囊。指尖触碰到细腻的刺绣，仿佛能汲取到一丝来自故土的温暖和勇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侍从低低的禀告声。

凌书瑶浑身一僵，立刻正襟危坐，将香囊塞回袖中，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微寒的、带着室外清冽雪气的风先透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的些许甜腻。

萧崇走了进来。他已换下白日迎接时的王服，穿着一身同样喜庆的暗红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清雅。若非那双无神的眸子，他几乎完美得不像凡人。

他挥手示意，两名宫女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吱呀”一声，室内彻底陷入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的绝对寂静。红烛燃烧，偶尔爆开一两点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凌书瑶的心跳如擂鼓，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

萧崇却没有立刻走近。他站在门边，微微侧首，似乎在倾听，又像是在适应室内的暖意。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因目盲而显出的迟疑与摸索。

萧崇.“公主。”

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比昨日更多了几分正式的意味。

萧崇.“今日礼仪繁琐，辛苦你了。”

凌书瑶慌忙起身，想要行礼，却因为紧张和头顶凤冠的沉重，身形微微一晃。

凌书瑶“不、不辛苦……”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萧崇循着她的声音，准确地将脸转向她的方向，唇角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

萧崇.“不必多礼，坐下吧。”

他自己则走到桌边，动作熟练地拂衣坐下，仿佛对这屋内的陈设了如指掌。

他执起桌上的白玉酒壶，稳稳地斟了两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响。

萧崇.“合卺酒，总是要喝的。”

他将其中一杯推向凌书瑶的方向，准确无误地停在她面前的桌沿。

凌书瑶看着那杯酒，又看看他。他神色平静，姿态优雅，没有丝毫迫人的气势，反而像是一位正在招待客人的主人。

她依言坐下，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只晶莹的酒杯。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萧崇也端起了自己那一杯，面向她。

萧崇.“昭云与北离和亲，是为两国百姓安宁。你我从今日起，便是夫妻。”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崇.“这桩婚事，于你而言，或许并非所愿。于本王，亦是意外。”

凌书瑶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揭开这层政治联姻的薄纱。

萧崇.“本王知道，你离乡背井，心中必有惶恐与不安。”

他继续说着，无神的眼睛仿佛能洞悉她内心的一切

萧崇.“故而，在此，本王可与你定下一个约定。”

凌书瑶“约定？”

凌书瑶下意识地重复。

萧崇.“是。”

萧崇颔首

萧崇.“在这白王府内，你可随心而活，不必拘束，不必伪装。王府便是你的家，无人会因你昭云公主的身份而轻慢于你。你我之间，暂且以礼相待，如同……友人。你可慢慢适应此地，若有所需，或心有郁结，皆可直言。”

他的话语清晰而平和，一字一句，敲打在凌书瑶的心上。没有强迫，没有怜悯，只有一份恰到好处的尊重与体贴。

如同友人……

这比她预想过的任何一种新婚之夜的可能都要好上千百倍。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随之涌上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感激。

她看着他温润的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眼眶微微发热。

凌书瑶“多……多谢殿下。”

她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萧崇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并未多言，只是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萧崇.“如此，便饮了此杯吧。”

两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凌书瑶闭上眼，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坠入腹中，驱散了最后的寒意。

饮罢酒，萧崇放下酒杯，站起身。

萧崇.“夜已深，公主早些歇息。”

他语气自然地说道

萧崇.“这内室留与你，本王宿在外间书房即可。”

凌书瑶再次愣住。

他……不留下？

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疑惑，萧崇微微一笑

萧崇.“来日方长。”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与内室相连的隔间书房，那扇雕花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一室的静谧与那如梦似幻的温和，一同留给了呆坐在原地的凌书瑶。

直到此刻，凌书瑶才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她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轻快了许多。

她环顾这间布满红色的新房，烛光摇曳，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桌上是饮尽的合卺酒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一点清冷的雪气，与她袖中玉兰香囊的暖香交织在一起。

“王府便是你的家……”

“以礼相待，如同友人……”

“来日方长……”

他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

窗外，是北离天启城寂静的雪夜，寒冷而陌生。

窗内，红烛依旧高燃，映着她依旧不安，却已不再那么绝望的脸庞。

她不知道这个“家”能温暖多久，也不知道这位“友人”般的夫君，未来会如何相待。

但至少，这个开始，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冰冷和可怕。

凌书瑶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空气涌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庭院中那轮在雪后显得格外皎洁的明月，低声呢喃，仿佛在告诉自己，也仿佛在告诉远方的亲人

凌书瑶“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临阳的家了。”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内，萧崇并未入睡。他静立于窗前，同样“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

他听着内室传来细微的、放松下来的呼吸声，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柔和。

他看不见她的泪眼婆娑，却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恐惧与脆弱。

他给不了她一见钟情的炽热，却愿意给她一方能够安心栖息的水土。

这桩婚姻是政治，但生活不是。

雪夜红烛，各怀心事的两颗心，在这座王府里，找到了一个看似平静，却充满可能的起点。

夜，还很长。

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