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再次睁开眼时,浑身都浸在刺骨的寒里。
他躺在巫山殿最高处的冰玉床上,四肢被玄铁锁链捆着。锁链上浸过的蚀骨水顺着皮肤纹路往里渗,每一寸肉都像被无数细针扎着,疼得钻心。殿外风雪呼啸,碎冰撞在窗棂上“呜呜”响,倒像是谁憋了好久的哭嚎,听得人心头发紧。
“醒了?”
清冷的声音从殿门那边飘过来,还是惯有的疏离劲儿。墨燃费劲地侧过头,看见楚晚宁披着件月白大氅,身姿挺得像松,一步步走进来。雪粒子落在他发梢眉尖,融成细小的水珠,衬得那张本就清绝的脸更白了,也更冷了,跟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似的,没一点温度。
墨燃想扯扯嘴角笑一笑,喉咙里却滚出一声闷哼,血腥味一下子涌到舌尖。“楚宗师……这又是要罚我?”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跟砂纸磨过似的,“是我昨夜跪得不够久,还是今儿的课业没完成?”
楚晚宁没应声,就走到冰玉床前,低头看着他。那双总盛着清冷月光的眼睛里,这会儿翻涌着墨燃读不懂的情绪,像寒冰底下的暗流,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汹涌的波涛,却被死死压着,一点都不肯露出来。他伸出手,指尖凉得像冰,轻轻碰到了墨燃的脸颊。
墨燃下意识缩了一下。不是怕疼,是怕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楚晚宁从来都是冷淡的,教他东西时多半是严厉斥责,这般近乎温柔的动作,只在两种时候有:要么是他重伤昏迷,要么就是……要对他用更重的刑罚之前。
果然,楚晚宁的指尖很快移开,转身拿起案几上的怀沙剑。剑身映着殿里微弱的烛火,寒光凛凛,剑身上流转的灵力让墨燃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楚晚宁的佩剑,斩妖除魔的利器,也……伤过他无数次。
“前日你私自下山,屠了青崖寨满门。”楚晚宁的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听不出喜恶,可字字都像冰锥,扎得墨燃心口发疼,“青崖寨虽有恶行,却也罪不至死。你这么草菅人命,跟邪魔有什么两样?”
墨燃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被楚晚宁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楚晚宁抬了抬眼,怀沙剑的剑尖慢慢凑近墨燃的胸膛,“你想说,青崖寨掳走了孤儿,还害死了你的故人。可墨燃,”他顿了顿,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道法讲究个自然,惩恶也得有分寸。你凭着一己之怒就大开杀戒,早就违背了入道时的本心。”
剑尖刺破了墨燃的衣襟,冰凉的触感贴在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望着楚晚宁那双清冷的眼,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本心?楚宗师,你倒说说,我的本心是什么?是当年在死生之巅,你为了救别人,眼睁睁看着我被魔物抓伤,只淡淡丢下一句‘学艺不精’?还是我跪在你殿前三天三夜,求你救我收养的那个孤儿,你却闭门不见,只扔出一句‘多管闲事’?”
“够了!”楚晚宁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怒意,还有点慌乱。怀沙剑微微晃了晃,在墨燃的胸膛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鲜血顺着冰玉床的纹路往下淌,像一朵绽开的红梅,又凄厉又艳。
墨燃却跟没感觉到疼似的,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楚晚宁:“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楚晚宁。你觉得我顽劣不堪,觉得我心术不正,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可你知道吗?我屠青崖寨,是因为他们把那些孤儿当成祭品,活生生剜了心!我眼睁睁看着那个跟我小时候很像的孩子,在我面前断了气,我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满是压抑了好久的悲愤和委屈,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冰玉床上,瞬间就结成了冰。“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弟子。可我一直都在努力啊,我想变得强大,想保护那些我在乎的人,想……让你对我另眼相看。可你呢?除了罚我、骂我,你还做过什么?”
楚晚宁紧紧攥着怀沙剑的剑柄,指节都泛白了。他看着墨燃脸上的泪痕,看着他胸膛上的血迹,看着他那双写满痛苦与控诉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说,当年不是故意不救他,是那时灵力耗尽,只能先稳住魔物,回头找他时,人已经不见了;他想说,不是闭门不见,是那时正在为那个孤儿炼制续命丹,三天三夜没合眼,丹药炼成了,孩子却没了;他想说,从来没看不起他,只是恨铁不成钢,恨他总冲动行事,恨他不知道保护自己。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更冷的字句:“巧言令色。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今日,我便废了你这一身歪门邪道的灵力,让你好好反省。”
话音刚落,楚晚宁猛地抬手,怀沙剑上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强大的灵力顺着剑尖涌进墨燃体内。墨燃只觉得一股剧痛从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有无数把刀子在体内搅动,灵力在飞速流逝,经脉被冲击得寸寸断裂。
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求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楚晚宁。他想从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点不舍或是心疼,可看到的,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
“楚晚宁……”墨燃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恨你……”
这三个字,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进楚晚宁的心脏。他的动作猛地一顿,眼底的冷漠瞬间崩塌,只剩下汹涌的痛苦和绝望。他看着墨燃缓缓闭上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残留的泪痕,看着他胸膛上不再流淌的血迹,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怀沙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楚晚宁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一旁的案几才勉强站稳。他看着冰玉床上昏迷过去的墨燃,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心里的悔恨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怀沙剑,剑身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眼眶泛红,脸上满是痛苦和无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清冷孤高的宗师样子。
“墨燃……”他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又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再走弯路,不想看到你出事……”
殿外的风雪还在刮,卷着碎冰,呜咽不停。楚晚宁坐在冰玉床旁,看着昏迷的墨燃,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脸上的碎发,指尖的凉意让他忍不住收紧了手指。
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伤透了墨燃的心。或许,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墨燃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敷上了上好的金疮药,可体内的灵力却空空如也,经脉传来阵阵隐痛,提醒着他那场残酷的刑罚。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他缓缓坐起身,看着熟悉的陈设,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弟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他醒了,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墨师兄,你醒了!楚宗师让我给你送药来。”
墨燃的眼神暗了暗,没说话,只是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却远不及心口的疼。
“楚宗师呢?”他轻声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楚宗师……”小弟子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楚宗师这三天一直在殿外守着你,不吃不喝,刚才才被长老们劝回去休息。他还说,让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他……他有话要对你说。”
墨燃的心脏猛地一缩,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有话要说?还能说什么?是继续斥责他,还是觉得废了他的灵力还不够,要再罚他一次?
他闭上眼,把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罢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接下来的日子,墨燃闭门不出,专心养伤。楚晚宁每天都会派人送来汤药和补品,却从来没亲自来看过他。墨燃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半个月后,他的伤势渐渐好转,虽然灵力尽失,但身体已经无大碍。这天,他正坐在窗边发呆,楚晚宁忽然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白大氅,身姿挺拔,只是脸色比之前更苍白,眼底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许久没休息好了。
墨燃看到他,眼神没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楚晚宁走进房间,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只化作一句:“身体好些了吗?”
“托楚宗师的福,死不了。”墨燃的声音冰冷,没一丝温度。
楚晚宁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他知道,墨燃还在恨他。他走到墨燃面前,缓缓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墨燃,那天的事,我……”
“不必解释。”墨燃打断他,眼神里满是疏离,“楚宗师是为了我好,我明白。废了我的灵力,让我无法再作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的!”楚晚宁急忙说道,声音里带着点急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楚宗师还有别的事吗?”墨燃再次打断他,站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果没有,还请楚宗师离开,我想安静地养伤。”
楚晚宁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看着他刻意拉开的距离,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他知道,自己伤墨燃太深,那些伤害,不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就能弥补的。
他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青崖寨的事,我后来查明了,是我错怪了你。那些孤儿的事,我……”
“都过去了。”墨燃的声音依旧冰冷,“楚宗师不必再提。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弟子,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墨燃!”楚晚宁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不能这样!”
墨燃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他转过身,看着楚晚宁,眼底满是嘲讽:“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楚宗师,是你废了我的灵力,是你伤透了我的心,是你让我明白,我在你心里,从来都只是一个顽劣不堪、需要严加管教的孽徒。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断了关系,省得日后再互相折磨。”
楚晚宁看着他眼底的嘲讽与冷漠,看着他手腕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他想再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墨燃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心酸。他转过身,背对着楚晚宁,声音低沉而沙哑:“楚宗师,请回吧。”
楚晚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最终,他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墨燃了。
那天之后,墨燃离开了死生之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楚晚宁派人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巫山殿的冰玉床上,再也没有那个被锁链捆着的身影;练功场上,再也没有那个顽劣却执着的弟子;楚晚宁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总是吵吵闹闹、却会在他受伤时偷偷落泪的少年。